丈夫李春和四年多没回过家了,田桂花面子上有些挂不住。现在的年月和和平平,丈夫没有从军征战,没有关山阻隔,哪能连着几年不回家看看呢!丈夫没有提出过跟她离婚,她和丈夫的关系仍是两口儿的关系。你一口,我一口,加到一块儿才是两口儿。南一个,北一个,老不往一块儿加,算什么两口儿呢!不错,丈夫每年都给她往家里寄钱,春节寄,端午节寄,中秋节还要寄,每次寄的钱数都不算少。虽说钱也是好东西,可以买蜡烛,买粽子,买月饼,但钱毕竟是用纸做成的,不能代替丈夫的功能。比如有的钱面上印的也有人影,你喊那些人试试,恐怕你喊一百声,人家一声都不会答应。她身上月月都来,说明她还不老,对丈夫是需要的。需要怎么样呢,丈夫不回来,她只能把需要压抑着,跟守活寡也差不多。
村里风言一阵,风语一阵,说李春和在外面混发了,腰粗得比老水牛的腰都粗,腰缠万贯、十万贯都不止。还说李春和不仅买了房,买了小轿车,还包养了一个嫩得一掐一股水儿的小老婆。每天晚上,李春和都不在煤窑上住,他驾起小轿车,车屁股上的红灯黄灯眨了几下眼,七拐八拐,就进城去了,找他的小老婆去了。田桂花不相信这些传言,不但不相信,她还有些生气。她认为这是有人故意造她丈夫的谣言,损害她丈夫的名誉。她恼着脸子说:你们不要瞎说,我们家春和老实本分,不是那样的人。说了这些话,田桂花的气恼半分都不能减轻,她的脸都白了,手都抖了。准确地说,田桂花对那些传言不是不相信,是她不愿意相信,是她的意志不许她相信。丈夫有老婆有孩子,如果再在外头搞女人,那成什么人了!倘若像别人说的那样,丈夫在外头养了小老婆,把她往哪里搁?她还算不算李春和的老婆?还有,国家的法律有规定,一个男人只许娶一个老婆,丈夫要是养了小老婆,岂不是成了犯法的人!说来说去还得怨自己的丈夫,要是丈夫像五年前那样,一年回来一两趟,那些风言风语根本站不住脚,自己就刮跑了。丈夫一年二年三年四年都不回来,情况就不一样了,那些传言就不再是风,而像是结结实实的砖头。丈夫一天不回来,砖头就压上一块。一个月不回来,砖头就压上三十块。一年不回来呢,砖头增加得就更多。砖头不承认她的意志,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越积越多的砖头不仅压在她的院子里,还压在她的心上,把她压得快喘不过气来了。不行,田桂花一定得让丈夫回来一趟。她不说为了自己,说是为了女儿。丈夫上次回来,女儿小静还不满一周岁,还不会叫爸爸,走路也走不稳。如今女儿都五岁多了,却记不起爸爸是什么样,是高还是矮,是胖还是瘦。村里人说,小静长得像她爸爸李春和。可是,爸爸的样子她还是想不出来,她是个女孩子,爸爸总不能也是个女孩子吧!
田桂花到村长家给丈夫打电话,问丈夫今年春节到底回来不回来?丈夫说离春节还有好几个月呢,到时候再说。她说:到时候你又说有这事儿那事儿的,还是现在就说好,我和小静好盼着,也好提前有个准备。丈夫说:回家过春节不是不可以,只是……这样吧,等确定下来,我给你打电话。田桂花说:你说得好听,都是我给你打电话,你啥时候给我打过电话?头两年你也说过到时候给我打电话,我从小年等到大年,从初一等到十五,到底没等到你的电话。我想问问你,你心里还有没有你这个老婆?还有没有这个家?她低着头,头发盖着话筒,不由得抽泣起来。丈夫要她不要说傻话,说:我每年逢年过节不都给你寄钱嘛,而且一年比一年寄得多,你还要我怎么样?田桂花说:今年我不要你的钱,就要你回来。你要是不回来,我就领着小静去找你。你不知道,人家把你说成啥了。丈夫问:说我啥?有啥可说的?田桂花说:那些话我都说不出口,我替你害臊。丈夫停了一会儿说:好吧,今年春节我回去。你听着,我回去的事儿不要对别人说,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别人知道我回去,该一拨儿一拨儿去找我了,让我帮着办这个,办那个。咱们那儿的人麻烦事儿太多。田桂花说:你放心吧,我知道。
过了几天,丈夫通过安在村长家的收费传呼电话找到田桂花,说他春节不打算回去了。田桂花正要着急,正要说丈夫说话不算数,丈夫说他打算提前回去,回去过中秋节。丈夫说出的原因是,春节期间农村太冷了,屋里像冰窖一样,让人受不了。中秋节不热不冷,气候要好得多。田桂花说:你吓我一跳,我以为你今年又不回来呢。不管啥时候回来,只要回来就好。丈夫问:你是不是想我了?口气里有些许笑意。田桂花脸上红了一下,说谁想你,没人稀罕你!
这天是八月十二,再过三天就是中秋节。田桂花晚上到院子里把月亮看了看,月亮只差一小块,补上那一小块,月亮就圆满了。丈夫代表的就是那一小块,等丈夫一回来,他们家的月亮就团圆了。丈夫是个能吃苦的人,也是个有头脑、有本事的人。一开始,丈夫在别人的包工队里挖煤。后来,丈夫把挖煤的全套手艺都学会了,就拉出一帮人,扩充一些人,自己组建了一个包工队。当了几年包工头儿,攒下一些钱,再后来,就盘下一座煤窑,自己当窑主,也就是人们所说的煤老板。当上煤老板之后,就没有再回来过。毕竟已经和丈夫做了十七八年的夫妻,毕竟四年多没见过自己的丈夫了,田桂花的激动之情是不可避免的。为了迎接丈夫的归来,她到集上买了月饼、石榴、葡萄、脆梨,还买了猪肉、羊肉、鲤鱼和笋(又鸟)。她把院子里的地扫了一遍又一遍,把桌椅板凳擦了一回又一回,忽然想起,应该带女儿到镇上的澡堂洗个澡。镇上前年就开了澡堂,有男浴室,也有女浴室,花两块钱就可以洗一个热水澡。听说澡堂内还设有单间,你如果愿意花四块钱,就可以开一个单间,从里面把门一插,一个人或者是两口子,想怎么洗就怎么洗。村里不少男人女人都去洗过澡了,她一次也没去过。她对女儿说:走,咱也去洗个澡。你爸爸快回来了,别让你爸爸嫌弃咱。她是用自行车带着女儿到澡堂去的,母女俩包了一个单间。洗完澡出来,她从澡堂门口的大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洗得发红的脸、发红的脖颈和耳朵,还有未干的漆黑的头发,浑身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骑上自行车,看着路边的绿庄稼,她不知不觉就骑快了,快得像飞一样。坐在后车座上的女儿害怕了,嚷着慢点儿,慢点儿!她停止踩踏板,让车速自行放慢,笑着对女儿说:我试试你的胆子大不大,看来你的胆子还不如一个羊屎蛋儿大。说不定你爸爸还带你坐汽车呢,汽车跑得更快,看你怎么办?女儿答得很干脆:我不坐汽车。
丈夫这次没有食言,八月十四傍晚,丈夫回来了。丈夫是自己开着轿车回来的,车的颜色是麻金色。丈夫对村里的路还算熟悉,有好几条南北长的村街,他一直开到自己所住的那条街的南口。他本来还想往村街里开,一直开到院子门口。可他刚拐进去一点,又退了回去。村街的路坑坑洼洼不说,很窄的路两边还堆着一些柴草,码着准备盖房用的砖头,开过去是不可能的。他没有鸣喇叭,但人们还是听见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看见有一辆小汽车开进了村里。这是谁呢?是不是那个在外面发了大财的李春和呢?李春和只好把车停在那条东西长的铺了砖头的路上,开门从车上下来。他一下车人们就认出来了,果然是李春和。有腿快的小孩子飞跑着向田桂花报告:小刚他爸爸回来了,开着小黄汽车。田桂花说:是吗,这么快呀!她快步往院子门口走,忘了把小静带上。听见小静着急地喊妈妈,妈妈,她才回过身,拉上小静的手。田桂花一出院子门口,就把站在车边的丈夫看见了。丈夫吃胖了,肚子鼓得高高的,像怀孕七八个月的孕妇的肚子。丈夫本来个子就矮,腿就短,肚子这么一鼓,显得腿更短了。丈夫的脸也吃大了,半个头顶都扩成了脸,油光闪亮的。田桂花只看了丈夫一眼,就没有再看,低着眉向丈夫走去。走到丈夫身边,她才又抬起眼来,说:回来了?丈夫说回来了。又说:这几年村里没什么变化嘛,路这么糟糕,也没人修一修,连车都开不进去。田桂花说:谁修呢?没人修。这车是你自己的吗?丈夫反问:你说呢?丈夫一反问,田桂花就知道了丈夫确实买了小轿车,看来村里人没有瞎说。田桂花说:好了,回家吧。跑这么远的路,该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