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处俭省,把俭省下来的钱,都印了书和印了画。
现在许先生在窗下缝着衣裳,机器声格哒格哒的,震着玻璃门有些颤抖。
窗外的黄昏,窗内许先生低着的头,楼上鲁迅先生的咳嗽声,都搅混在一起了,重续着、埋藏着力量。在痛苦中,在悲哀中,一种对于生的强烈的愿望站得和强烈的火焰那样坚定。
许先生的手指把捉了在缝的那张布片,头有时随着机器的力量低沉了一两下。
许先生的面容是宁静的、庄严的、没有恐惧的,她坦荡的在使用着机器。
海婴在玩着一大堆黄色的小药瓶,用一个纸盒子盛着,端起来楼上楼下地跑。向着阳光照是金色的,平放着是咖啡色的,他招集了小朋友来,他向他们展览,向他们夸耀,这种玩艺只有他有而别人不能有。他说:
“这是爸爸打药针的药瓶,你们有吗?”
别人不能有,于是他拍着手骄傲地呼叫起来。
许先生一边招呼着他,不叫他喊,一边下楼来了。
“周先生好了些?”
见了许先生大家都是这样问的。
“还是那样子,”许先生说,随手抓起一个海婴的药瓶来:“这不是么,这许多瓶子,每天打针,药瓶也积了一大堆。”许先生一拿起那药瓶,海婴上来就要过去,很宝贵地赶快把那小瓶摆到纸盒里。
在长桌上摆着许先生自己亲手做的蒙着茶壶的棉罩子,从那蓝缎子的花罩下拿着茶壶倒着茶。
楼上楼下都是静的了,只有海婴快活的和小朋友们的吵嚷躲在太阳里跳荡。
海婴每晚临睡时必向爸爸妈妈说:“明朝会!”
有一天他站在上三楼去的楼梯口上喊着:
“爸爸,明朝会!”
鲁迅先生那时正病的沉重,喉咙里边似乎有痰,那回答的声音很小,海婴没有听到,于是他又喊:
“爸爸,明朝会!”他等一等,听不到回答的声音,他就大声地连串地喊起来:
“爸爸,明朝会,爸爸,明朝会,……爸爸,明朝会……”
他的保姆在前边往楼上拖他,说是爸爸睡下了,不要喊了。可是他怎么能够听呢,仍旧喊。
这时鲁迅先生说“明朝会”,还没有说出来喉咙里边就象有东西在那里堵塞着,声音无论如何放不大。到后来,鲁迅先生挣扎着把头抬起来才很大声地说出:
“明朝会,明朝会。”
说完了就咳嗽起来。
许先生被惊动得从楼下跑来了,不住地训斥着海婴。
海婴一边哭着一边上楼去了,嘴里唠叨着:
“爸爸是个聋人哪!”
鲁迅先生没有听到海婴的话,还在那里咳嗽着。
鲁迅先生在四月里,曾经好了一点,有一天下楼去赴一个约会,把衣裳穿的整整齐齐,手下夹着黑花布包袱,戴起帽子来,出门就走。
许先生在楼下正陪客人,看鲁迅先生下来了,赶快说:
“走不得吧,还是坐车子去吧。”
鲁迅先生说:“不要紧,走得动的。”
许先生再加以劝说,又去拿零钱给鲁迅先生带着。
鲁迅先生说不要不要,坚决地走了。
“鲁迅先生的脾气很刚强。”
许先生无可奈何的,只说了这一句。
鲁迅先生晚上回来,热度增高了。
鲁迅先生说:
“坐车子实在麻烦,没有几步路,一走就到。还有,好久不出去,愿意走走……动一动就出毛病……还是动不得……”
病压服着鲁迅先生又躺下了。
7月里,鲁迅先生又好些。
药每天吃,记温度的表格照例每天好几次在那里画,老医生还是照常地来,说鲁迅先生就要好起来了。说肺部的菌已经停止了一大半,肋膜也好了。
客人来差不多都要到楼上来拜望拜望。鲁迅先生带着久病初愈的心情,又谈起话来,披了一张毛巾子坐在躺椅上,纸烟又拿在手里了,又谈翻译,又谈某刊物。
一个月没有上楼去,忽然上楼还有些心不安,我一进卧室的门,觉得站也没地方站,坐也不知坐在哪里。
许先生让我吃茶,我就依着桌子边站着。好象没有看见那茶杯似的。
鲁迅先生大概看出我的不安来了,便说:
“人瘦了,这样瘦是不成的,要多吃点。”
鲁迅先生又在说玩笑话了。
“多吃就胖了,那么周先生为什么不多吃点?”
鲁迅先生听了这话就笑了,笑声是明朗的。
从七月以后鲁迅先生一天天地好起来了,牛奶,鸡汤之类,为了医生所嘱也隔三差五地吃着,人虽是瘦了,但精神是好的。
鲁迅先生说自己体质的本质是好的,若差一点的,就让病打倒了。
这一次鲁迅先生保持了很长时间,没有下楼更没有到外边去过。
在病中,鲁迅先生不看报,不看书,只是安静地躺着。但有一张小画是鲁迅先生放在床边上不断看着的。
那张画,鲁迅先生未生病时,和许多画一道拿给大家看过的,小得和纸烟包里抽出来的那画片差不多。那上边画着一个穿大长裙子飞散着头发的女人在大风里边跑,在她旁边的地面上还有小小的红玫瑰的花朵。
记得是一张苏联某画家着色的木刻。
鲁迅先生有很多画,为什么只选了这张放在枕边。
许先生告诉我的,她也不知道鲁迅先生为什么常常看这小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