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来了,女佣人提了水桶从厨房走来,大妹拿葫芦作成的小瓢,舀桶中的水,向院中龙身浇去。
“这是不行的,要大雨。”
“你们转,我浇一天。”
“要大雨,龙口干,这样不行!”
大妹稍稍生了气,喊张嫂,拿大瓢出来。张嫂用大瓢浇,大妹还是用小瓢。
浇了一桶不够,还要第二桶。
到后又是第三桶。
到后舞龙头的人,看出用小瓢浇水的是上月装观音的人了,这发现,使他惊讶。
“这是观音,这是观音,你们看!”
大家都认出大妹是观音了。大妹害了羞,把瓢摔到地下跑了。孩子们撒起赖来,非观音再浇水一桶不行。站到石磴上口含京八寸烟管的是大妹父亲,先是不做声,看,这时他见到这些孩子们太放肆了,就走到水桶边来把水桶提起,把半桶水倾到作龙头的那孩子头上去。
在本地方,称人为美人,不说象仙人,是只说够得装观音菩萨的。
大妹的确在那年五月清醮曾装过观音一次。
二
生长得标致苗条,是有理由给本地方老太太们以“太好看了只怕短寿”那样批评的方便的。但不消说,凡是老太太们说的话都是罔诞的话,见到了大妹,是无一个老太太不想把她娶过家来作媳妇的。
本地方小孩子,是也以把观音定作未婚妻为乐事的,所以在家娇养一点的孩子,遇到家中问他是不是愿意要观音做妻时,纵红脸走去,不愿答应,但心中已十分满意了。
过了十年,这观音便作成了一个老太太的媳妇,一个青年汉子的妻了,结婚情形一如本地风俗,杀猪挂红,摆席请客,两个吹唢呐的人穿破烂红彩衣服,歪戴起插有鸡毛的执事帽,坐到门外,睁着仿佛发了瘾的眼睛,在每一个客人进门时节都鼓胀了腮帮,吹他那一套庆升平欢迎调子。
大妹的丈夫呢,是当年舞草龙头那孩子,如今正赶中学毕业,把太太娶来,凑成双喜,结果使自己忙得不成样子,把家中人心中各塞满了幸福。款待客人,用了将近一千块钱,得了一堂屋红绸红纸喜幛喜对,来的客人不曾吃酒,无事作,就把赏鉴这礼物当消遣。
十年来国家换了无数坐朝的人,本地方也影响到了闹房比先前更坏的样子了。虽仿佛男女皆为新时代人物,当晚上,丈夫当年的同志,想起了往年的事,还是非逼到作新郎的仍然作草龙的头让新娘子泼茶到头上不可。这高雅的游戏还得了少数上了年纪而有童心平时以礼教自持的人的赞助。一切作过,客人应当感到无聊了,这观音才能同龙头对面坐下。观音坐在床边,大的新的木床,漆的颜色是朱红,在新人背后是叠到六层红绿颜色锦被。
她不害羞,不怕,是因为在数年前定下婚以后常常见到的缘故,他在联合中学念书,而她也在坤范女中上课。但她有一种拘束,她明白这不是一个平常日子。
他问她:
“倦了没有。”
她不做声。
“你今天真象观音。”
她不做声,笑。
“累死我了,一些讨厌东西。”
她又笑了。
“笑什么?”
她低低的说:
“我笑你作龙头那年,被爹把一桶清水倒到头上打发出门的事。”
“是正因为那天才有今天的。”
“那时你是一个小痞子。”
“你今天才真是观音。”
她不作声,他又说:
“观音下凡,你想我多快活。”
“我只怕因为成天在你面前,就是活观音也有使你厌烦的一天的。”
“蜡烛还燃,我可以赌咒。”
“可是今天还不是赌咒的日子,不许说这样话。”
“今夜只许说你真好看,我知道。”
“说谎话骗自己,同说谎话骗人是很少分别的。”
“我是在骗我自己么?我不承认!”
“凡是这时否认的另一时都会自然承认。”
他不说话了,心里有点微寒。
她看到他情形,心中好笑。
过一会,她自言自语说:
“一桶水还不够,一瓢水就痴了,还要赌咒!”
“我真不是了解女人的人。”
“不了解女人的人,不一定是不好的丈夫。”
这就轮到他笑了。
这丈夫,当真是缺少了解女人的天才,而在过后生活中不失其为好丈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