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的,有人把一切旧的皆已忘掉了,却剩下某时某地一个人微笑的影子还不能够忘去。
新的,我们以为是对的,我们想保有它,但谁能在这个人间保有什么?
在时间对照下,达士先生有点茫然自失的样子。先是在窗边痴着,到后来笑了。目前各事仿佛已安排对了。一个人应知足,应安分。天慢慢的黑下来,一切那么静。
瑗瑗:
暑期学校按期开了学。在校长欢迎宴席上,他似庄似谐把远道来此讲学的称为“千里马”;一则是人人皆赫赫大名,二则是不怕路远。假若我们全是千里马,我们现在住处,便应当称为“马房”了!
我意思同校长稍稍不同。我以为几个人所住的房子,应当称为“天然疗养院”才能名实相副。你信不信,这里的人从医学观点看来,皆好象有一点玻(在这里我真有个医生资格!)我不是说过我应当极力逃避那些麻烦我的人吗?可是,结果相反,三天以来同住的七个人,有六个人已同我很熟习了。我有时与他们中一个两个出去散步,有时他们又到我屋子里来谈天,在短短时期中我们便发生了很好的友谊。教授丁,丙,乙,戊,尤其同我要好。便因为这种友谊,我诊断他们都是病人。我说的一点不错,这不是笑话。这些教授中至少有两个人还有点儿疯狂,便是教授乙同教授丙。
我很觉得高兴,到这里认识了这些人,从这些专家方面,学了许多应学的东西。这些专家年龄有的已经五十四岁,有的还只三十左右。正仿佛他们一生所有的只是专门知识,这些知识有的同“历史”或“公式”不能分开,因此为人显得很庄严,很老成。
但这就同人性有点冲突,有点不大自然。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小说作家,年龄同事业,从这些专家看来,大约应当属于“浪漫派”。
正因为他们是“古典派”,所以对我这个“浪漫派”发生了兴味,发生了友谊。我相信我同他们的谈话,一面在检察他们的健康,一 面也就解除了他们的“意结”。这些专家有的儿女已到大学三年级,早在学校里给同学写情书谈恋爱了然而本人的心,真还是天真烂漫,这些人虽富于学识,却不曾享受过什么人生。便是一种心灵上的欲望,也被抑制着,堵塞着。我从这儿得到一点珍贵知识,原来十多年大家叫喊着“恋爱自由”这个名词,这些过渡人物所受的刺激,以及在这种刺激之下,藏了多少悲剧,这悲剧又如何普遍存在。
瑗瑗,你以为我说的太过分了是不是。我将把这些可尊敬的朋友神气,一个一个慢慢的写出来给你看。
达士
教授甲把达士先生请到他房里去喝茶谈天,房中布置在达士先生脑中留下那么一些印象:房中小桌上放了张全家福的照片,六个胖孩子围绕了夫妇两人。太太似乎很肥胖。
白麻布蚊帐里有个白布枕头,上面绣着一点蓝花。枕旁放了一个旧式扣花抱兜。一部《疑雨集》,一部《五百家香艳诗》。大白麻布蚊帐里挂一幅半果*体的香烟广告美女画。
窗台上放了个红色保肾丸小瓶子,一个鱼肝油瓶子,一 贴头痛膏。
教授乙同达士先生到海边去散步。一队穿着新式浴衣的青年女子迎面而来,擦身走过。
教授乙回身看了一下几个女子的后身,便开口说:“真希奇,这些女子,好象天生就什么事都不必做,就只那么玩下去,你说是不是?”
“……”
“上海女子全象不怕冷。”
“……”
“宝隆医院的看护,十六元一月,新新公司的卖货员,四 十块钱一月。假若她们并不存心抱独身主义,在货台边相攸的机会,你觉不觉得比病房中机会要多一些?”
“……”
“我不了解刘半农的意思,女子文理学院的学生全笑他。”
走到沙滩尽头时,两人便越马路到了跑马常场中正有人调马。达士先生想同教授乙穿过跑马场,由公园到山上去。
教授乙发表他的意见,认为那条路太远,海滩边潮水尽退,倒不如湿砂上走走有意思些。于是两人仍回到海滩边。
达士先生说:
“你怎不同夫人一块来?家里在河南,在北京?”
“……”
“小孩子读书实在也麻烦,三个都在南开吗?”
“……”
“家乡无土匪倒好。从不回家,其实把太太接出来也不怎么费事;怎么不接出来?”
“……”
“那也很好,一个人过独身生活,实在可以说是洒脱,方便。但是,有时候不寂寞吗?”
“……”
“你觉得上海比北京好?奇怪。一个二十来岁的人,若想胡闹,应当称赞上海。若想念书,除了北京往那里走。你觉得上海可以——”那一队青年女子,恰好又从浴场南端走回来。其中一个穿着件红色浴衣,身材丰满高长,风度异常动人。赤着两只脚,经过处,湿砂上便留下一列美丽的脚樱教授乙低下头去,从女人一个脚印上拾起一枚闪放真珠光泽的小小蚌螺壳,用手指轻轻的很情欲的拂拭着壳上粘附的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