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开始偷窃住户的来信至今,夏尔爵士得到的只有失望。银行的支出通知书、讣告、明信片、交友俱乐部都密封着。在这四十年里,所有这一切从邮局职员的双手上经过,如今一旦被他打开,也并没有增加任何价值。于是,夏尔爵士和拆开时一样小心翼翼地把信封重新粘好。晚上,他走下楼去,把这些毫无趣味的邮件还给收件人。在夏尔爵士居住的地方有两个院子,他独自一人住在第二个院子最里面的一座几乎焕然一新的小房子里,这是一套两间的住房。
“夏尔爵士”,这个绰号是他楼上并无坏心的青年们给他起的。一天,他们把这个称呼暗中告诉了女门房的女儿,结果一个传一个,最后传到他的耳朵里。夏尔。魏劳对这个没有恶意的绰号付之一笑。这个绰号是由他一身相当华贵的服饰所引起的:英国太子式的西装、苏格兰羊毛围巾、粗花呢长裤、再配上他的夏朗德产的拖鞋。他把一绺残留的白发耷拉到前额上,俨然有些艺术家的气质。可惜,夏尔。魏劳既不是艺术家也并非出生于联合王国。他的职业?在第八十邮局的一个窗口而已。在长达近四十年的时间里,夏尔爵士总觉得那每天从他戴着手套的手指间经过的上千封信体里大概隐藏着爱情或诗情画意般的奇迹。可是尽管他的欲望一年比一年强烈,他却从来没有打开过一封信,甚至没有像检验鸡蛋那样把信放在灯光底下去偷看里面的内容。对这种欲望,他只好推辞到以后来满足了。它反映了一个人无法和任何人保持正常的交往,而不是人类的仇恨心理。现在他的欲望得到了满足,然而像所有欲望一样欲壑难填。不过,夏尔爵士并不因此半途而废,特别是,直到今天他还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当他偷信的时候,只有一只有些耳聋的大灰猫在注视着他。有时,从一扇窗子里传出一首钢琴曲,伴随着他的探索。他一天三次窥伺着邮差的到来,经常来的是一位女邮差。
“您什么也没有。”
她对他说道,那语气里没有嘲讽,更多的是替他难过。
“我知道。”
他才不在乎自己的来信呢!他收到的不过是房租收据、退休金,或者一个女友从比阿里茨寄来的一封简简单单的信,还能有什么呢?为了躲过那可能观察他的眼睛,夏尔爵士在女邮差走后先出来在人行道上走几步,回来的时候再动手脚。第一个院子里没有人,只有那只灰猫;第二个院子里也没有人。一辆苹果绿的女式自行车靠在生了锈的棚架上,仿佛为了给他壮胆似的。夏尔爵士有时不禁兴致勃勃地猜想:这辆车究竟是谁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事先弄弯了的钩子,开始撬第一个信箱,如果它是空的,他便转向另一个信箱。他是个好手,这用不了五分钟。夏尔爵士像他过去在邮局窗口后面那样:迅速,热情,沉着,但这些长处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好处,他得到的只是同行们的嘲笑,因为他永远不会明白邮政工作中,最坏不过的是在两小时内就完成一天的工作。夏尔爵士早起早睡,他的觉睡得不错,但吃得很少,不喝酒,读司汤达的书。他和他的姐姐约色法如出一辙,只有死才能把他们的独身生活区别开来,我不知道这种差异还能持续多久。她死于败血症。约色法的猫因为心情忧郁,没有比她多活三个星期。夏尔爵士从此孤独了,他也有了了却此生的想法。但归根结底,搬一次家对他来说才是上策,于是他住到了圣罗曼街。正在他对住户的邮件感到失望的时候,一天下午,他看到了这几个字:这次,我绝不再回,永别了。这是夏尔爵士六个月里第一次截获到一封电报。自从他在这里往下之后,还从未在任何一个信箱上看到过“急件”的字样。电报是打给阿历克斯。马茹若尔的,他对这个人,正像对其他人一样;并不认识,他面对这个名字感到困惑,因为他无法确切地知道这个人究竟是男的还是女的。他拿着电报,偷偷地向四周张望:没有人。假如电报是打给他的呢?他还未失去知觉吧?他一生中从未收到过一封电报,甚至连他姐姐的死也无须通知他,因为她几乎死在他的胳膊里,正是他从厨房里端来点心和茶的时候。还有一件事让他感到吃惊:电报上没有署名。当然他不能从中得到任何结论,但他却想起了他的职业生涯所给予他的知识:痛苦再大也无法战胜人们的斤斤计较和吝啬。人们不是见过这样的事吗?发出唁电的人非要人家从内容上除去两个字不可,或者问修饰成分“诚挚的”和“悼念”这个词连在一起的时候是否可以不算钱。最后一件事是电报到达的时间,因为现在是中午,电报刚刚到,而上午他曾两次去看邮件都没有发现电报。钢琴声停止了。于是夏尔爵士决定一反常态,他无法说出这一决定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在他的孤独中的任何哪一天,任何哪一时刻,事情就是这样。他把他的羊毛围巾比平时围得更紧,穿好他的夏朗德拖鞋,扣好他英国太子西装的每一个纽扣。他把电报拿在手里,走了回来,穿过两个院子,一直来到信箱前。他看见了那只猫,它仿佛正在那苹果绿的自行车车座上窥伺着他。阿历克斯。马茹若尔。五楼左侧,楼梯A.他或她住在临街的房子里,那座房子几乎可以说是一座楼梯上惟一有地毯的大楼。夏尔爵士开始上楼,猫也跟着上楼,但在他的前面,与他相隔一两个台阶。老先生透过照亮楼梯的一扇高大的窗子,向第一个院子看了一眼,他眷恋的目光仿佛在说,他奋力跨越的每一级台阶都成了他向过去告别的标志。他终于来到了阿历克斯。马茹若尔的门前,猫已经在那儿等着他了。夏尔爵士按了两次门铃,却没有任何动静。他正想去推门,猫却立起身抬起前爪,替他推开了门,夏尔爵士走了进去。一条刚重新油漆过的走廊,墙上挂着巴提克挂毯。夏尔爵士在猫的引导下,走进了起居室,他在那里看见了她。她躺在一张覆盖着带穗子的毛毯的长椅上,呼吸微弱而短促。这个棕发的年轻女人,他有时在晚上的信件来过之后能碰到她。在两扇窗子之间,立着一架黑色钢琴。他心神不安地走了过去。
“小姐……”他把一只老人的手伸向她。这只手除了替约色法合上眼睛之外没有为她干过任何事情。地毯上有一个小空瓶,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小姐……”他摇她,打她的脸,强拉她坐起来。她没有睁开眼睛。他强迫她呕吐,过了一会儿,她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她没有那些因绝望而寻死的人那样把别人伸过来的手使劲推开的粗暴动作。她微微一笑,似乎同意要活下去,而夏尔爵士却永远忘不了她的话。
“我很高兴,”她轻声说道,“高兴的是您……”由于他已经到了如果有人看他一眼都会令他喜出望外的年龄,他的眼睛里饱含着泪水。可是她则要求他离开了。
“这是一次没什么了不起的自杀。”
她说。也许是这样,但夏尔爵士在推门进来的时候并不知道。他不敢就这样离开,她几乎把他推了出去,但邀请他晚上来和她待一会儿。
“我向您保证没事了。”
她不得不这样连连地说。夏尔爵士可受不了这种折磨,一直到晚上他都提心吊胆。二十点的时候,他拿着玫瑰花去按她的门铃。个子不高的年轻女人仿佛已经康复,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但健康已经没有问题上。她给他端来了黄豆沙拉枯茗干酪。他对这些食物过去吃得很少,感到很喜欢。他心里暗想,享受新的快乐现在还为时不晚。
“您不应该为一封电报难过……”她垂下眼睛。
“这封电报是我发的。”
她承认道。他大吃一惊,但没有任何流露。他救了一个希望被救的人,这使他感到失望吗?“我知道两小时以后它会送来,有人会给我……”
“您冒的风险可太小了,”夏尔爵士说,“人家没有给您送上来,如果不是我看见了,它还留在信箱里,那……”
“我就死了,是这样。人生不过是一场游戏罢了……”他凝视着两扇窗子之间的钢琴。他早晨或晚上听见的琴声就是她弹奏的。由于她对他说了实话,他也对她产生了信任。他对她讲述他自己的绰号,这她也知道。他告诉她他偷窃信件的怪癖,这在目前情况下,她是无法责备他的。她觉得此事无害而有趣,但她没有问起他是否偷看过她的信件。
“所有的孤独都大同小异。”
她说。
“今天上午您为什么说'我很高兴,高兴的是您……'”
“我经常看见您,您很威严,很孤独,”阿历克斯。马茹若尔说,“我们虽然年龄不同,但我们是命运相同的人。”
他们是命运相同的人。在后来的几个星期里,阿历克斯和夏尔爵士相互邀请。他拿出了漂亮的餐具,她负责餐后点心和酒。像大多数沉默寡言的人一样,他们俩都显得话很多。阿历克斯在巴黎没有家,她母亲在马赛开着一个药店,就在那里,一个星期天,她父亲上了船,前往安地列斯群岛。阿历克斯的母亲候他不归,浪费了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不可阻挡的事情发生了。阿历克斯因为是音乐家,终于在一个乐队里取得了一个她所希望的位置。她走了,去英国、美国,把那只再也听不见音乐的猫和苹果绿自行车托付给了夏尔爵士,那辆自行车原来是她的。她写信来,他却无法回信,因为她没有固定的地址。他去取阿历克斯的信件,但不再偷邻居的信了,他过去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证实所有的人是否都和他一样。现在他知道了。很快,他的体力就衰退了,与此相关的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走路稍许慢了些,气有些短,一天只出去一次,不敢再买重东西了。等着瞧吧,夏尔爵士将采取阿历克斯的办法。他要打一封电报,交到手脚干净的人手里。他应该让门半掩着,仔细地计算他的行动时间,以免人家来得太晚。可是,即使人家来得晚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夏尔爵士将最后一次对人们有用,至于他的生命能否得救则是次要的了。这次,我绝不再回,永别了。也许是这几个字,也许是另外几个字,但要像阿历克斯那样不署名。夏尔爵士将幸福地死去,这并非所有人都能有的际遇;他到死始终没有离开过邮政业务,这也并非所有人都能有的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