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宣文说我什么?我的心这会儿真是顺了铁路两头儿跑!"
"我真恨没记笔记,道理是浅得很,我都明白,用字简直入神,所以我学不来,一头听一头忘。你还是去听原本罢。"
"不过我至少猜得出一部分来。她一定还用从前的印象看我,她不知道我变了这许多。"蔺燕梅有点得意也有点伤感地说。
"你变得了哪儿去?人世的变化说大就大,说小也实在小。人生下世来,就定了一半,那一半不得不自己想法子。可是生就的这一半还干涉呢!这话你懂不懂?这是史宣文说的。你能变出她的手心去?小狗长大了是大狗,决不能是猫!简单一点说!"
"啐!还有好话没有?"蔺燕梅的心整个儿为这些话温暖过来了。她记得史宣文和伍宝笙多么爱护她,她们毕业前,三个人会谈过半夜话,也都是关于自己在学校中未来的日子。史宣文走后,这个讨论始终在书信中继续着。现在听了史宣文知己如此之深,不褒不贬的评语是真爱了自己,整个的自己,不挑,不拣,就是这个蔺燕梅,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儿!
过了可保村,她们便准备下车了,这里离宜良已经不远。蔺燕梅是一心想在她阿姨身上了。她想快见到阿姨,又想可以快回去再见昆明的好同学。
车子到了宜良,蔺燕梅几乎高兴得受不了,她扒在窗口找教堂的尖顶,却再也看不见。大家都下车了,她才下来。已经下得车,又吻在车厢扶手上一下。小范说:"这是干什么?"
"这是谢谢它送我找阿姨来!"她说:"车号是ICY一三二一。谢谢你。"
小范又翻身对小童说:"怎么单会跟我捣乱?这会儿又不说话了?蔺燕梅又作了一盘菜,你的鸽子醋不醋?"
"这个好呀,"他说:"给了车钱再亲一下,礼多人不怪。"
蔺燕梅满心想见阿姨并不理他们一递一句的闲话。她一个人走在前面。宜良城离车站只有一二里多路,走出车站,隔了二里路的行树、田地,和一条平而浅的河,正好看城墙和那一带景物。小童在车站买了一些"丁丁糖"一边吃一边走。让他们三个吃,三个都不吃,小范甚至也不许他走着吃。他没法子,就要往皮包里放。她又忙喊:"放不得!你要把衣服全弄上糖了!"他叹了一口气说:"要不就放在口袋里了罢!"
"你让他吃算了!小范!"蔺燕梅说:"放在口袋里成什么话?"她说着又猛然想起小童口袋里什么东西没有放过?他连荷兰鼠都放在口袋里,据伍宝笙所说。她又想起她们那次去大普吉,也真是一个值得回忆的旅行。她想想这一个学校,这两年快乐的时光,这些要好的朋友,这一切,都要告诉她阿姨说。要细细地说,要说几天几夜说不完的。要把她的朋友介绍给她阿姨,要告诉她阿姨这些朋友都待她好。阿姨听了就会那么笑着谢谢他们,并且爱他们同爱自己一样。
她要告诉阿姨有这些朋友和她在一起,阿姨便可以放心。阿姨也许假装生气说:"那么燕梅就不要阿姨了?也不想阿姨了?是吗?"阿姨真会这么问吗?呣说不定呢!她想着,自己怪娇娇地笑了,那些童年时的心情一下子就回到了脸上,堆在眉梢眼角。
范宽湖是一直把眼睛放在她身上的。被这么一笑弄得几乎融化了。他真不明自造物怎会在她一人身上积了这许多动人的成份。
说着话他们就走到了那条河,河身很宽,河床却很浅。只有中间一脉水,西边都是碎石子。范宽湖说:"这河上怎么没有桥?"小童说:"这种河云南多得很,没法子修桥。平常浅成这样,一场大雨马上变宽。都是稻田里淌出来的水。水深了河身宽得很。修个桥费事不少。没水时成个旱桥。放在那儿怪闷得慌的。咱们踩了这几块石头不是一样过去。"
"水深了呢?"小范说。
"下水过去。人跟牲口都一样,反正没不到大腿。有些地方,特别为了水势不定河边还有店呢,人住在店里,喝茶抽烟,说笑话,等水退。还有一种专门作背人过水生意的人呢!"他说着脱了鞋:"从石头上掉下水去弄湿全身,还不如从水里过去!"
女孩子们也高兴了,脱了鞋袜,嘻嘻哈哈下水过去。水也不过刚到她们洁白美丽的脚踝。蔺燕梅说:"这是去西天的路上,净罪的河呢!"
"我就没有什么罪可净。"小童说:"有罪的人自己骗自己这么说罢了。有这么便宜的事?犯了一生的罪,洗洗脚就算了?"
范宽湖对蔺燕梅说:"有了小童在一起,真是热闹得很,不是?"
"我并没有气他。"她说。
他们在河那边穿好鞋袜。又看了一阵景致再走上石板路。
石板路是直伸到河里去的。水清浅得看见它在河底成一条白色带子,便在那一串儿踏脚石旁边,可见着不是在雨季,它是整个儿在旱地上的。
小童缓着眉头听了两个女孩子的皮鞋板路上敲得好不清脆,他嚼着糖跟着进了城。宜良城不大,在十字路口偏西的大街上,找见了天主堂,和别的房子一样的红漆木门,上面多一块黑漆金字天主堂三个大字。这时已是傍晚了,门口静悄悄地,只见影壁上挂着圣母像和一些楷书的经文。
蔺燕梅踊跃先进门去,一看门房是空的,转过影壁,大家跟了过来,是一个方院子。地上青草很齐,对面一排房子,门都是紧关着的。走过去看是一排五间课室,白木桌椅。院子旁边又有一个角门,小童跑过去一看,正巧迎面一个老人走来,手中提了一壶开水。三个人见了,便走过来。
"杨小姐,有一位小姐在这儿么?"蔺燕梅忙上去问。"杨小组?"他脚步不停住门房走:"我们这儿没有杨小 姐。"
蔺燕梅听了急得很,小范说:"她也许不住在这儿?"小童说:"也许他们另外有称呼。我记得仿佛是叫师母?尼姑?先生?"
"别吵,我来慢点问问看,"范宽湖说,这时他们已经簇拥着老人又回到门房了:"有一位杨小姐,是你们天主堂的,在家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