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这时候已经有一辆发亮的黑漆马车在长安居的大门外停下。
园林中隐隐有丝竹管弦之声传出来,乐声凄美,伴着歌声低唱,唱的是人生的悲欢离合,歌声中充满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
“春去又春来,花开又花落;
到了离别时,有谁能留下?”
蝶舞痴痴地坐在车厢里,痴痴地听着,风中也不知从哪里吹来一片枯死已久的落叶,蝴蝶般轻轻地飘落在雪地上。
她推开车门走下来,拾起这片落叶,痴痴地看着,也不知看了多久。
也不知从哪里滴落下一滴水珠,滴落在这片落叶上,也不知是泪还是雨?
看起来却像是春日百花盛放绿叶上晶莹的露珠一样。
四
冷香满楼,冷风满楼。朱猛却将衣襟拉得更开,仿佛想要让这刀锋般的冷风刺入他心里。
他和小高都没有开口。那种又甜又浓又酸又苦的思念已经堵塞住他们的咽喉。
一个白发苍苍的瞽目老人,以竹杖点地,慢慢地走上楼来。
一个梳着条大辫子的小姑娘,牵着老人的衣角,跟在他身后。
老人持洞箫,少女抱琵琶,显然是准备来为蝶舞伴奏的乐者。老人满布皱纹的脸上虽然全无表情,可是每条皱纹里都像是一座坟墓,埋葬着数不清的苦难和悲伤。
人世间的悲伤事他已经看得太多。
少女却什么都没有看见过,因为她也是个瞎子,一生下来就是瞎子,根本就没有看见过光明,根本就不知道青春的欢乐是什么样子的。
这么样的两个人,怎么能奏得出幸福和欢乐?
老人默默地走上来,默默地走到一个他熟悉的角落里坐下。
他到这里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来奏的都是悲歌。
为一些平时笑得太多的人来奏悲歌,用歌声来挑起他们心里一些秘密的痛苦。
这些人也愿意让他这么样做。
——人类实在是种奇怪的动物,有时竟将痛苦和悲伤当作种享受。
楼下又有脚步声传来了。
很快的脚步声,轻而震动。
听见这脚步声,小高的人已经掠过桌子,窜向楼梯口,冲了下去。
朱猛却没有动。
他的全身仿佛都已僵硬,变成了一具已经化成了岩石的尸体,上古时死人的尸体。
一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女人,一段永生都不能忘怀的感情。 小高本来以为自己永远见不到她了,可是现在她已经在他眼前。
——这是不是梦?
她也看到了他。
她痴痴地看着他,也不知是惊奇?是欢喜?是想迎上去?还是想逃避?
小高没有让她选择。
他已经冲上去,拉住了她,用两只手拉住了她的两只手。
这不是梦,也不是幻觉。
他手里的感觉是那么温暖充实,他心里的感觉也是那么温暖充实。
“那天你为什么要走?到哪里去了?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这些话小高都没有问。
只要他们能够相见,别的事都不重要。
“你来了,你真的来了,这次我再也不会让你走了。”
他拉住她,倒退着一级级走上搂梯,他的眼睛再也舍不得离开她的脸。
忽然间,她的脸上起了种谁都无法预料的变化。
她的瞳孔突然因恐惧而收缩,又突然扩散,整个人都似已崩溃虚脱。 — —她看见了什么? 小高吃惊地看着她,本来想立刻回头去找她看见的是什么。 可是他自己脸上忽然也起了种可怕的变化,仿佛忽然想到了一件极可怕的事,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才敢回头。 他回过头,就看见朱猛。 朱猛脸上的表情看来就像是只野兽,一只已落入猎人陷阱的野兽,悲伤愤怒而绝望。
他在看着的人就是小高拉上楼来的人。
蝶舞。
忽然间小高已经完全明白了。
蝶舞。
这个他魂牵梦绕永难忘怀的女人,就是朱猛魂牵梦绕永难忘怀的蝶舞。
——命运为什么如此残酷!
这不是命运,也不是巧合,绝对不是。
卓东来看着他们,眼中的笑意就像是一个邪神在看着愚人们为他奉献的祭礼。
手冰冷。
每个人的手都是冰冷的。
小高放开了蝶舞冰冷的手,又开始往后退,退入了一个角落。
朱猛的眼睛现在已经盯在他脸上,一双满布血丝的大眼就像是已经变成了一柄长枪。
一柄血淋淋的长枪。
小高死了。
他的人虽然还没有死,可是他的心已经被刺死在这柄血淋淋的长枪下。
但是死也不能解脱。
——朱猛会怎么样对他?他应该怎么样对朱猛?
小高不敢去想,也想不出。他根本就无法思想。
他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走”。
想不到就在他准备要走的时候忽然有人叫住了他:“等一等。”
小高吃惊地发现蝶舞居然已完全恢复了冷静,居然已不怕面对他。
“我知道你要走了,我也知道你非走不可。”蝶舞说,“可是你一定要等一等再走。”
她的态度冷静而坚决,她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种可以使任何人都不能拒绝她的力量。
一个人只有在对所有的一切事都全无所惧时,才会产生这种力量。
蝶舞又转身面对朱猛:“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在我要起舞时,谁也不能走。”
朱猛的双拳紧握,就好像要把这个世界放在他手掌里捏碎,把所有的一切全都毁灭。
卓东来却笑了,阴恻恻地微笑着问蝶舞:“你还能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