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小童眼中的蔺燕梅确是有点变了。这是他自己的心上受到的影响,而觉得人家变了。这影响如何解说呢?他一直觉得蔺燕梅是大家的妹妹,玩一起玩,念书一起念书。学校里有她便如同家庭中有一个聪明懂事的小妹妹。今天一上车看见范宽湖吻她,便似乎忽地心上觉得自己观察不对,而很郁闷。他也说不出来是什么道理。仿佛觉得这个小妹妹并不是拿所有的人当同胞兄妹看,她怪能敷衍得所有的人好。而私下里,另有用心。她也至多是个寻常的女同学而已。她比别的女同学多一份本领赚得人人疼爱,人人倾心为她,而她一仍是寻常女儿行径,在男朋友中用心计来挑选。对大余是份神色,对范宽湖又是一种风度。总之,在她心上,男同学们,有厚,有薄。她要拢络他们,挑选他们。而在男同学心中呢?至少他如此觉得,大家以她为珍宝,莫敢或侮。没有一个人可能起意。他觉得不平。
想起范宽湖,他又觉得,男同学中也有不平的行径。他更不快活了。他的年岁令他想望一种不可能的事情,他愿大家始终如一年前一样,在一起,怪好的。也只于是在一起怪好的而已。
如今他竟觉出这个学校中也有了阴阳两面,他是永远生活在阳光下的人,他忽然察觉了太阳不在天空时有他许多不知的事,他不高兴了。
他不高兴之后,便有一种厌恶的感觉,他觉得这些事不是与他童孝贤名下有关联的,也不是他的好朋友,好兄长,姊妹之间的。他仍去作白日的子民,不问黑夜王国的政治。
可是,蔺燕梅是属于黑夜的吗?她是在他好兄弟姊妹之外的吗?他所眼见的事,是因为他闯进黑暗领域去而发现的呢,抑或是黑暗侵略到光明中而造成的?范宽湖如果恋爱蔺燕梅,这也不是坏事呀!这问题中有蔺燕梅他便不能不想,他便不能认为是可以不管的闲事。
恋爱、交友,都是好事,依他看来,只要协调、美丽,全是光明的事,而欺人自欺的伪作多情,利欲情感不分,品调不高的假恋爱才是可厌的。他俩不是低级的角色呀,何致出了这么怪的事。被警察嘲骂了不算。过后两人竟再也未交一语,她更哭成这样!
如果谈到恋爱,他可以说,人人在恋爱这个女孩子,大余,范宽湖,以及他自己。他们都拿得出同样重量的恋情。他觉得这是公平的,如果有人起意,暗中下功夫挤开别人,那简直是不可想像的。
他又觉得好像是几个人一起在欣赏一树好花,在爱悦无语之时,忽然一个人伸手折了花下来,使大家心上痛惜,而花亦遭凋零。这真是可愤的行为。他决不会去抢夺,而弄得花瓣被揉得纷纷零落。他只有默默走开,去悲恸造物不仁,既造花,又造折花者。
但是眼前是他对了这朵花,他一心狐疑,却开不得口。他本性地不愿再谈伤心事,他便谈自己爱谈的事。不久,车到了昆明。
下了车,蔺燕梅说:"小童,我想坐辆车一直去平政街天主堂找我阿姨去了,你告诉伍宝笙同史宣文,说我在那边行不行?" 说着便上了一辆洋车。
这句问话既是不打算听别人意见的,小童只有把提包送上车去,看她扬扬手,走了。自己也低了头,默默地走回学校去。一路上盘算见了史宣文,伍宝笙如何说这件事。
回到文林街上,迎面遇上大宴,朱石樵,冯新衔同大余四个人。四个人四件半旧蓝布大褂,一堵蓝墙似的挪过来。每个人又都挟了一大叠书,一式一样的大小,有细麻线扎了,又仿佛是这堵墙的泥皮脱落了,露出的砖块。
等他们走近了,大余便对他说:"回来了?范宽湖他们那个收容所,什么时候结束?现在就剩他一个没完事了。"
小童心上奇怪这是一些什么书,他头也不抬,说了句:"不大清楚;也就是这几天。听说接办的人已派定了。"一面便扒上去把覆在书上的纸由麻线下抽出来,一看原来是冯新衔的稿子印好了。他喊:"冯新衔,怎么先也没听说呀!哟!差点忘了!道喜道喜!"
"他怎么知道?"冯新衔诧异地问大宴。大宴也觉得奇怪。小童可明白过来了。他说:"我一句话恐怕撞了两个消息,是不是双喜临门?"
朱石樵说:"别在街上吵,也少不了你帮忙,跟我们一块儿到金先生家去,慢慢说。"
小童不大敢在他跟前闹的,他便不吵了。说:"我还有事,非先去找伍宝笙,史宣文不可。"说着就跑:"我等一个钟头去找你们。现在我完全分不开身。"
大余看他脸色有异,不同平时开心的样子,就喊住他:"小童,你坐早车回来的?是一个人回来?还是两个人一块儿回来?"
"是两个。"他回头说:"等一会告诉你们。"说着就进了北院的大门了。
大宴他们三个,正为了冯新衔的事高兴,没有顾到小童突然变了神色的对话,就又谈着走下去。大余也随后追上。
冯新衔心上仍在奇怪小童问的话如此凑巧。他现在一心仍在写小说上,他正计划一部比较形式完整些的小说,他想:"这种对话,在叙述故事时,倒是非常能省笔墨的。"
他的书出版的事,颇经过些波折。目下物价飞涨,纸张缺少,文化事业似乎最被人忽略,印书的人算盘打得紧得很,不赚钱的书一压下来,销不出去,本钱便休想周转得过来。买书的人也不那么敢买小说看了,长篇的,能借了看的就借了看。哪怕有书的人,舍不得借,怕转借丢了,也要强借。短篇随笔之类,便站在书店,倚了书柜看。纵使为了吝惜这点钱,站在那里读得入神,口袋中荷包被小绺掏去,也只有事后痛心,追悔失落了几倍的书价,而决不敢畅快地买回家来看。
纸张呢,印银行账簿的重磅道林纸,只要出得起高价,自有屯积商人肯出手。印书籍的土报纸,纸厂中造了出来,纸店人还怕压住了利息,不敢接。因此冯新衔出书的消息始终不曾确定过。
这事,全仗大余一手帮忙,他和报馆中人熟悉,每次一出了变故,他就立刻去交涉,一直闹到排了版,因为到底没有土纸,还又几乎搁置,只把纸版压出来,放在一边。冯新衔深恐出书不成,徒增笑柄,所以谋事之初,便觉成事一半在天,与余孟勤相约不是书真印成,决不告诉任何人。
余孟勤体谅作书人的意思,自然答应不告诉人。但他是一向以校中所有同学间品行砥砺,学术攻错等事之督促,扶助工作为己任的人,这事万无半途而废之理,况且这本书中也发挥了他一部份的意见,更是如果印不出来,决不罢休。他便不许自己有冯新衔这种退一步的想法,于是在办救护站百忙之中,一得空闲便来催促这件事。排版了,又连夜帮忙校对,救护站才结束,又要印书了,他就一天几趟去炤看,倒显得比作者还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