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移居外地十多年的我,还时常会梦见我的故乡马架子,以及那条穿过村庄弯弯曲曲的小河。 故乡的小河,没有名字。谁也说不清它的源头来自哪里。只知道它从南边的山野里几经曲折潺湲而来,路经我家门前不远处的小桥,又无声无息地向北流过去,日夜不息。 时而有几条小鱼,在清浅的河水里轻捷地游动。那成了我和小伙伴们最乐于关注的目标,于是奔跑着去捉鱼。河面上溅起一串串水花,响起一阵阵欢笑。 河边有草,绿油油的像是绿地毯。草丛里点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花,绣上去似的。各种水鸟飞来觅食,鸭、鹅更是小河的常客。蟾蜍、青蛙也来聚会,一到夜晚,蛙声从河面上传出去,升入朦胧的夜色,在村庄上空回荡。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就会睡得很香很香。 等到多雨的七、八月间,小河却是另一番景象。大雨过后,山洪爆发了。浑浊的洪水裹挟着大量泥沙柴草末子,并发出哗——,那样长长的持续不断的洪流奔涌的声响,翻卷起一个个漩涡,掀起一排排波浪——那是多么汹涌深邃的河流! 以上所述,仅仅是我对故乡那条河的大致印象,其实那长长的流水却承载了我自幼到18岁离开故乡,十多年间的太多记忆。 早先父亲不到二十岁就从大庙辗转来到马架子安家落户,在小河北岸建了三间土房一处院子。父亲刚好二十一岁,母亲二十岁时生下了我。有张那时候摄影并唯一保存到现在的老照片,黑白的已经发黄。其中幼小的我穿着背心短裤,光着膀子露着小脚丫戴着小帽子,满身弱嫩一脸稚气,咧着小嘴像刚哭完的样子。我被母亲抱在怀里,父亲高高瘦瘦的,背着手和母亲并排站在一起,身后是房子的一角及满院子长势正旺的玉米和向日葵。那天除了我,年轻父母的笑脸都如向日葵一样灿烂而美好。 听父亲说,美山这个小名是我爷爷给起的。从此有个叫美山的小孩儿就在故乡的小河边一天天长大了。 长到不再渴求母亲那无比香甜的乳汁,能跑到小河去玩,是我少年时代最大的乐趣。而河里最吸引我的是鱼,若是不发洪水,河水只有没脚踝深,里面极少大鱼,多是几公分长的小鱼,鲫鱼,白鲢,泥鳅,还有晶莹剔透的小虾。 下水之前得把鞋扔到岸上,挽起裤腿,一脚踏进水中,根本顾不得凉热。见有鱼在水里,兴奋起来急急用手去扣,却往往落空。最好的办法是在河水特浅的时候,用泥沙在河中间筑起一道小堤坝,再用脚踩实,趁断流赶紧去坑洼里抓鱼,往往一顿饭功夫就能捉到好多。 有时碰上洼里的存水多,又在树根底下,一时半会捉不着鱼,水都搅浑了。那就只得用手往外面撩泼河水,等水快没了,鱼在泥汤子里“放箭”,那些俘虏眨眼之间就可手到擒来。只是正为收获而兴致正浓的时候,那道坝堰被憋得满满的水涨开了。 小桥下边,桥墩子处的水坑特深,能没到膝盖以上,要想在此抓鱼谈何容易,得用筛子捞。从家里偷着拿来筛子,将其兜着水底往上一端,小鱼小虾银光闪闪在筛眼上乱蹦。细长的是鲢鱼,扁宽的是鲫鱼;跳蚤似的弹起很高的是虾;又长又滑的黑泥鳅,趁乱溜窜到了外面,我用手去握,它却顺手指缝钻了出去,又落到水里。捞鱼那个乐呵劲就别提有多舒畅了。可等把筛子送回,大人见了会骂,败家,那筛子见了水,几天不就烂了!忙跑了躲开。 有阵子河中修筑了大坝,坝的下游没了水,鱼自然也没了踪影,很感失落。抽水机把河水抽到生产队用围墙圈起来的大菜园子浇地,在水渠里竟也能见到鱼虾。只是由此引领我到了菜园子,见到一畦子一畦子的黄瓜,梢瓜、西红柿、卷心菜、莴苣,忍不住嘴馋,几口吞下一个红柿子,又摘了几个揣在怀里。却被看园子的发现,追赶过来,慌不择路奔到大墙底下水渠的进口处,从那爬出来,撒腿还跑,心跳得都能听见咚咚响。回头看,早没人追,一块石头才落地。 可是回家,父亲骂道,不成器的东西! 缩在墙角,父亲要打。母亲护住说,孩子还小,树大自然直。我躲到母亲身旁,紧搂着她的腿,感觉她的手轻轻在头顶上抚摸,忽然哭了。 等大坝开了口子泄洪,小河流又可以畅通无阻。我又可以成为畅游其中的小鱼。 养不教,父之过。父亲在我九岁那年让我上学校念书。那天的情景至今记得,早上阳光明亮,父亲的大手拉住我的小手,领我走过河上的桥。空气新鲜,小鸟在歌唱。 上学后,去小河抓鱼的次数渐少。但我学会了认字,课外爱看小人书;子弹出膛炮弹爆炸都画成开花的模样,尤其画上的鱼我特别喜欢,还把鼻子凑上去闻,真还闻到一股子香味。从此迷上看书,看那时正当老师的父亲在学校订的期刊《美术》、《美术研究》等,那上面每一页图画文字,都让我对美有了全新的认知。坐在河岸上,我看过刘真的小说《长长的流水》,那是父亲去城里听函授课时特意给我买回来的。 那时候,我还听了母亲讲过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父亲让我猜的谜语,红公鸡绿尾巴,一头扎进地底下。 尽管因为上学看书听故事而冷落了小河,但到了暑假,暑假作业常是完不成的,小河却又成了我的乐园。有时乐不思蜀竟忘了回家。我会在小河很远的地方,听到父亲高声喊我:“美——山——美——山——”我听到了,忙往回跑。父亲的呼唤震耳欲聋似的,整个村庄都回荡着美山这个名字。 那会儿,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幻觉,好像整个世界就只有小河沟到我家这么大这么远。两岸耸立着葱茏绿树,覆盖着野草野花,弥望的全是,还由河道拐了不知多少道弯,在几经曲折弥漫着鸟语花香翠色氤氲的尽头,才是家才是亲爱的爸爸妈妈! “美——山——” 我答应着父亲的呼唤,知道他听不到我的应答。我踏着河水朝着家的方向跑,眼泪不由自主地如河水一样奔涌而出,小河在我的小脸儿上流淌。 有一天要下雨之前,我和小伙伴们去河南边游玩,不抓鱼不洗澡。其实那些抓回家的鱼太小大多没法吃,装在瓶子里养活着又因太多盛不下。我没学会游泳。我只是太爱小河了,抓鱼只是为了更能从中得到些乐趣而已。我们在小河沟里闲逛,东瞅瞅西望望,不知都干了些什么,漫无目的不知不觉就是一天。 那天阴云在头顶上聚集,我们正往南边走,冷不防听到“啊——儿——”尖厉的鸟叫。我想看看那鸟长得什么样,而它隐藏于土坡上生长的一大堆密密层层的绿荫里。那声音响亮刺耳,凄厉得让我害怕。这时,我们已走到小河上游的一处水潭。那里水草茂盛,翠绿得冒油。水草围绕着好大一片深潭,两三米深的河水淤在那发着青光,偶尔会有几斤沉的大鱼蹦出水面,溅起诱人的水花。 我们不敢再往前走,要下雨了。“啊——儿——”那叫声时断时续,瘆的慌。天阴得发黑,沉重的云层里有雷声隆隆滚过。大雨眼看要砸下来,再加上那鸟的凄厉的鸣叫,都让我们恐惧,慌慌张张地跑回了家。那天晚上,听说有个小女孩在那潭深水里淹死了。 听说,那个小女孩就是本村的。她为什么到那个地方,又为什么掉进深水潭里去的?没有一个人猜得明白。淹死她的具体位置在小河的哪个地方,没有谁敢告诉她的妈妈。 听到那个噩耗,看到从深水里打捞出来,运到家早就冰冷的小小的女儿的尸体。她的母亲愣在那,脸色惨白,瞪着眼前的死尸,眼睛瞪得大大的,一滴眼泪都没流出来。那天,说也奇怪,天阴得黑布似的,却连一个雨珠子也没掉。 几天后,下了场大雨。那个死了女儿的母亲念叨,女儿外出的时候连鞋都没穿,也没拿伞,在那边风吹雨淋的,她还那么小受得了吗?而后忽然嚎啕痛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得哪都是。哭了一天,到了夜里,天晴了,大明月亮地。那位母亲扶着墙走到门外,见湿湿的泥地上,有女儿光着脚丫踩上去的脚印。母亲拿起女儿遗留的绣花鞋,追着脚印跑到小河边,不断呼喊着女儿的乳名,踏着河水,浑身湿漉漉追出去好远好远…… 我见过那位母亲,从那以后,她学会了抽烟,自己将旱烟卷进白纸里,没事的时候,一支接一支抽烟。烟雾缭绕中,我看见,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什么。 也许,父母对我看管得越来越严,老师催促得紧,我只会埋头读书做功课,常常熬到深夜。没电时就点燃蜡烛在昏黄的火光里,背数学公式古诗词,地理历史书上的好些段落。背诵到忘记小河的存在,嘟念得昏天黑地。我背着书包经过小河,只从它身上跳过去,小鱼瞟了我一眼,也不理我。 不过小河对我这个学生来说,还是存着留恋。记着有年冬天,小河以南很远很远的群山里,正进行军事演习,成天炮声不断。我中午放学回家,在小河的冰面上玩了好久,才想起下午还得参加期末考试,慌忙跑回家,吃完母亲做的煮年糕,急急跑到学校时,有一科考试都快接近尾声了。父母却没怎么因此批评我。以后倒成了我小时候印象最深刻的教训。 到了寒假,可算解放了。小河早冻结上厚厚一层冰,刚开始结冰那工夫,从上层能看到下面流动的水,清亮纯净到虚无似的。当冬天的冷越来越深入骨髓,厚厚的冰河常在夜里,我躺在热炕上要睡着那会儿,发出嘭的一声——冰层开裂的响动。 白天,我家门前小桥前后的冰河上,聚集了众多高高矮矮的男女少年。有人在冰冰上用鞭子抽打陀螺,我们习惯上叫它尜儿。那小东西在冰面上因受鞭子抽打而飞快旋转,嗡嗡的响。有的还在上面涂上彩漆,转起来就像过年时小孩燃放的转花一样好看。有人坐在冰车上。这是用木条钉子攒集成的,下边镶两道铁条的物件,用冰锥镩在冰面上驱动着就可以滑动。有人既没有陀螺,也没有冰车,干脆跑几步一停,那瞬间就能滑出去好远。再不就一个人蹲着,一个人拉着他在冰面上行走。怎么玩都其乐无穷。 在冬季打尜也好玩,这种尜是由一根木棍将两端削尖做成的。玩的时候,用木棍磕碰尜翘起的一端,它就腾空而起,再用木棍击打。具体怎么玩法如今已记不太清了,反正在寒假,小孩子们除了溜冰,再就是打尜、捉迷藏,忙得不亦乐乎。 上中学时,我不得不告别小河,到离家十五里远的公社去念书。有几个月,我每天都得天刚亮就起床,带着饭盒步行去位于公社桥西边的中学;晚上再徒步赶回家,那时天已经黑了。后来骑自行车,车子后面带着母亲去学校,为此母亲格外欣慰。父母那时也离开家乡,去中学校园前租了房子做生意。 那几年的日记里有一篇是这样的: 傍晚,我骑自行车带着母亲从学校赶回家,夜色朦胧中,听到小河沟里发出洪水涌动的声响。滚滚洪流,如时光迅猛,令我感慨万千! 我已渐渐强壮懂事越来越多;我也知道将会离小河越来越远了。 而人生真就如同那九曲十八弯的长长的流水,经过一年又一年春夏秋冬风霜雪雨,也经过酸甜苦辣悲欢离合,日夜不息向未来匆匆赶去,奔流到海不复回! 如今远在他乡的我,想对你深情地说,继续流淌下去吧——故乡的小河!你虽不如大海那般壮丽,也没有湖泊那样明媚,但你会永远随着岁月在我内心奔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