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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东国际机场,是上海的门户,也是上海的骄傲。它的宏大气势、辉煌格局,令众多中外游客赞叹不已。不过,去的次数多了,我渐渐发现了这个庞然大物不近人情的一面。
第一次降临浦东机场,还是四年以前。那个时候,机场还刚刚试营业。从长沙飞临浦东,飞机停靠在远离出口处的偏远角落,一行旅客在漫长的通道上行走,往前望去,似乎漫无尽头。渐渐地,我们这群旅客距离拉开。我突然发现,空旷的过道上,只剩下我一个人,前后的同伴都不见踪影。在夕阳的斜晖之下,我的身影显得格外的孤独。
如今的浦东机场变得热闹多了。然而,在大多数时刻,旅客们依然需要长途跋涉,拖着/背着大包、小包,熙熙攘攘地走在漫长的长征路上。当初设计的时候,为什么不能像香港机场那样,建造一列接驳的小火车?是设计师的疏忽?还是决策者的失误?
出了机场,要进市区,听说上海的磁悬浮列车世界第一,心中跃跃欲试。不过,犹豫了半天,还是免了罢。票价高还是其次,问题在于,拖着沉重行李,你有兴趣上上下下,来回折腾,只是为了体验一回瞬间的速度极限么?我又轻轻地叹了口气:为什么磁悬浮不能设计成与地铁完全接轨?旅客的方便在设计方案中占了多少分量?
在上海,不接轨岂止如此,连地铁各条线之间,也没有一处完全接轨。最接轨的人民广场一、二号线,浩浩荡荡地,也要走上大半程。想想香港地铁换乘的方便,后来居上的上海地铁,为什么在方便这一点上,要比人家落后十年?
讲到方便,又有许多苦经可叹。诺大的地铁站,你要“方便”,比登天还难。偶尔发现一个投币式厕所,一元银币塞进去,扑鼻的臭味窜出来,个中不堪,难以形容,唯有赶快“方便”了,逃将出来。“方便”在上海,是那样的不方便。
再以浦东机场为例,宽阔的候机厅里,你要方便一下,非得扛着行李,走十八级台阶,下一个楼层去解决。据说还是法国设计大师安德鲁的得意之作,大师不食人间烟火,自然怪将不得,但经过了那么多的审查手续,竟然没有发现这一纰漏,可能是集体发昏的结晶。
为什么一面是大处的宏伟,另一面却是小处的不方便?宏伟与方便,在我们的建筑理念中,究竟哪个更重要?都说城市“以人为本”,为什么反映到设计图上,为人之方便就不见了踪影?
或许,我们对现代化的理解发生了一点问题。现代化,在许多人看来,摩登之大业也。何谓摩登?摩天大楼也,时尚建筑也。于是,一幢幢象征二十一世纪的现代工程拔地而起,个个气宇轩昂,不可一世。审查图纸的、视察工地的、通车剪彩的,乃至一般的游客市民,都为那宏大的气势所震撼,大开绿灯,纷纷叫好。独独忽略了那些不起眼的细节,那些不是摆样子给人看,而是真正为人方便之处。
在这些跨世纪的宏伟建筑面前,我常常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感觉那些庞然之物是那样的可敬可畏,偏偏少了一点人情味,难以亲近,无法可爱。在由金属和玻璃合成的巨大的屋穹之下,人们仿佛是一群可怜的蚂蚁,变得无足轻重。
这样的经验不仅在上海,在北京、广州、深圳――――,凡是现代化所到之处,都留下了种种不方便的缺憾。前几天,我去了一趟苏州,这座昔日的姑苏古城,正在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现代化”。小小苏州,去年引进外资的总额悄悄超过了大上海,而且在城市建设和城市规划上的野心也不可小觑。朋友陪我去看了苏州开放区旁边的金鸡湖。这个面积有两个西湖那么大的自然湖泊,一夜之间它的四周,变成了由大片的草地、人工栽培的树木和水泥石板组成的湖滨花园。其手笔之大,让人感觉直逼杭州、上海。然而,望着那一片宽阔无边的滨水广场,一边的东北朋友却在杞人忧天:这水泥石板的露天广场,气魄大则大矣,要它干啥?我一看,是啊,冬天冷死,夏天热死,又有多少人对这一大片水泥地感兴趣?唯一的作用,大概就是迎接世界遗产大会的欢歌艳舞了。
水泥的现代化,金属的现代化和玻璃的现代化,这就成为了当代中国人对现代化有限的想象。城市于是成为了由金属、水泥和玻璃组成的人工世界。然而,在摩登大厦里吸足了人造空气的现代人,真正需要的,却是自然的世界。但那大自然的生趣,就像金鸡湖畔的水草、杂树、芦苇一般,被水泥地无情地覆盖了。大自然被冷酷地判定为传统和乡土,而水泥、金属和玻璃这些人工的膺品,却闪耀着现代和都市的光芒,将人们的生活包围起来。
这,就是我们要的摩登吗?就是我们要的现代化吗?是多数老百姓的梦境,还是少数决策者的理想?在宏伟与方便、水泥与自然之间,我们究竟要什么?
本文摘自《读者》200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