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生 8(3)
与玫瑰三姐妹共享一顿有面包、蜂蜜、意大利乡村芝士和茶的早餐之后,我们在二楼看见一个类似博物馆的房间。这是妙医师为了纪念他的第四个孩子、也是独生子所设,那个孩子在一场巴士车祸中丧生。“我父亲希望你们能看看这里。”玫瑰蒙德说,同时非常轻易地把一支大钥匙插入细小的锁孔中。
门启处,是一片不可思议的寂静。屋里弥漫着旧杂志、旧报纸的怪味。微弱的光线从窗帘渗入屋内。纳希特的床和床罩都绣着花朵图样。墙上的相框里,陈列着穆罕默德的童年、青少年等纳希特时期的旧照。
我的心跳在不可思议、难以抗拒的冲动驱使下加快,狂烈地怦怦跳动。玫瑰蒙德指着纳希特的小学和中学成绩单,还有优等生证书,轻声细语地说,所有科目都是A。屋里摆着小纳希特那双仍沾满泥巴的足球鞋及他的吊带短裤,还有一只从安卡拉一家叫“黄水仙”的商店订购的日本万花筒。这个灯光昏暗的房间,摆设与我小时候大同小异,让我不禁直打哆嗦。玫瑰蒙德拉开窗帘时轻声说道,她的宝贝弟弟就读医学院期间,只要在家就经常整夜不睡,边读书边抽烟;到了早上他则打开窗户,凝神望着桑椹树。听到这番话,我思及嘉娜曾提起的那种恐惧感,现在感同身受。
屋内一片死寂。然后,嘉娜问起那段时期纳希特究竟看了哪些书。有那么一瞬间,这位大姐透出些许不确定和犹豫。“家父认为,那些书不适合放在房子里。”她说着,露出微笑,仿佛在抚慰自己:“不过你们可以看看这些,这都是他童年时看的书。”
她指向床边的书架,满柜子儿童杂志和漫画。我实在不想靠近书架,因为不愿意把自己和阅读过同样出版品的这个人视为一体;而且,置身这样一座令人心碎、沮丧的博物馆,我怕嘉娜会情绪失控,放声大哭。但是,当我决心伸出手,触摸到其中一本杂志的封面图案时,心中的抗拒荡然无存。那些杂志被妥善地捆好,书背虽然褪色,但看起来非常眼熟。
封面图案是一个单手紧紧环抱树木粗干的十二岁男孩,树上的叶片描绘得煞费苦心,但因印刷相当粗劣,绿色漾出了叶片的轮廓;男孩另一只手用力抓着一个年纪相仿金发男孩的手,在金发男孩将坠入深不见底峡谷的紧要关头,保住他的一条小命。两个小鬼的脸上写满惊怖的神情。图画的背景是灰、蓝两色描绘的美国大西部荒野风光,一只秃鹰在天顶盘旋,虎视眈眈等待惨剧发生,血溅八方。
我试探性地以童年的音调,念出书名的每个音节:《尼比游内布拉斯加》。这本书是雷夫奇叔叔早年的力作之一。我草草翻阅着连环画,回想书页中上演的冒险故事。
苏丹指派年轻的尼比代表回教儿童,前往芝加哥参加世界博览会。那里有个看来像美国印第安人的小朋友汤姆,他告诉尼比自己有麻烦,因此两人联袂前去内布拉斯加州,打算解决问题。汤姆的祖先世代以猎捕野牛为生,由于白人觊觎他们狩猎的土地,鼓动印第安人喝酒上瘾无法自拔,还拿枪支和一瓶瓶威士忌给印第安孩子,祸延下一代,让他们为非作歹。尼比与汤姆揭发的这些阴谋可说相当狠毒:让与世无争的印第安人喝得烂醉,使之起而造反,届时便可召来联邦军队介入,弭平叛乱,把印第安人赶出领地。那个有钱的旅馆和酒吧老板本来想把汤姆推下万丈深渊,却自食恶果死于非命,两个孩子因而救了全族的人,免于落入白人的圈套。
嘉娜快速翻阅着《玛丽与阿里》,因为她觉得这个书名听来很耳熟。这是一则关于某个到美国的伊斯坦布尔男孩经历的冒险故事。阿里在卡拉塔登上汽船,希望追寻奇遇,最后抵达波士顿,在码头遇见了正对着大西洋哭成泪人儿的玛丽,因为继母把她赶出家乡。两个小孩开始朝西部前进,找寻玛丽失踪的父亲。他们行经圣路易,那里的景致看起来和西部英雄汤姆·米克斯冒险漫画中描绘的一样。他们也穿过爱荷华州被雪覆盖的白色森林;在幽暗的角落,雷夫奇叔叔以阴影代表狼群。接着他们到达一处阳光普照的乐园,让两人忘却居无定所、行为放荡的牛仔,忘了抢劫火车的土匪,以及团团围住载货马车的印第安人。在这个绿意盎然的明亮山谷,玛丽终于明白了,真正的快乐并不是找到父亲,而是领会从阿里身上学来的,也就是苏菲主义倡议的和平、顺从与毅力等美德,并且建立责任感,所以她回到波士顿投靠哥哥。阿里则自忖:“当你苏醒后仔细一想,不公与邪恶无处不在。”思乡心切登上回伊斯坦布尔的快速帆船后,他站在甲板上,回头望着美国说道:“要紧的是,要活得有骨气,出淤泥而不染。”
新人生 8(4)
我以为嘉娜会丧气失意,她却非常快活地翻阅散发出墨香、让我联想起童年时期阴冷冬夜的书页。我告诉她,小时候我也看过同样的连环画。我猜想,她没察觉我话中的嘲讽,所以补充说我和化名穆罕默德的纳希特又多了一项共同点。我猜,自己的行为就像一个执迷的恋人,总觉得自己的爱之所以得不到回应,一定因为对方是呆头鹅。但我一点也不想告诉她,创作这些连环画的插画家和作家,就是我曾经唤作雷夫奇叔叔的人。我倒是对她提起一段引文,作者想要借这段文字告诉我们读者,他如何受到驱使创造出这些漫画人物。
“亲爱的小朋友们,”雷夫奇叔叔在一本漫画的开头写下简短的开场白:“每当看见你们下课,无论你们是在火车里,或在我家附近的街道上,我总瞧见你们读着牛仔杂志的汤姆·米克斯或比利小子的冒险故事。我自己也很爱这些勇敢、诚实的牛仔及德州游骑兵。所以我想,假如说一个关于一位土耳其小孩置身美国牛仔当中的故事,你们或许会喜欢。而且,你们不但可以借此认识基督教的英雄人物,还能借着咱们勇敢土耳其同胞的冒险故事,珍惜老祖宗留给我们的伦理规范和国家民族的道德观念。下回,如果一个出身伊斯坦布尔贫民区的小孩,拔枪的速度媲美比利小子,心地又和汤姆·米克斯一般正直诚实,像这样的故事让你血脉沸腾,那么,就请你好好期待我们下一次的冒险吧。”
我和嘉娜就这么研究雷夫奇叔叔笔下描绘的英雄人物、他们所在的黑白世界、昏暗的山峦、吓人的森林,还有充满各种奇怪发明及习性的城市。我们认真阅读了良久,就像阿里和玛丽那样,怀着满腔毅力,小心翼翼又安安静静地思忖在大西部蛮荒遇见的种种奇观。无论在法院、泊满双桅帆船的港口,或是偏僻的火车站,我们在大批淘金客中,遇到了向土耳其苏丹和人民致意的虚张声势的人物,还有被解放后欣然接受伊斯兰教的黑奴,以及曾向中亚土耳其僧侣讨教如何制作圆顶帐篷的印第安酋长,还有农人和他们天使般纯洁善良的孩子。我们也读了许多关于歹徒间残酷火拼、杀人如灭蝇的血腥场景,好人与坏人多次混战,互有胜负,或者是东方伦理被拿来和西方的理性主义相较。一位善良又勇敢的英雄被没用的胆小鬼从背后暗算,黎明来临时断了气,但他临死前暗示,自己来到与天使相遇的起点。不过,雷夫奇叔叔没有对这位天使多加着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