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晃了一下,有人从巷道一头走过来。江水君的努力还没成果,便把身子蹲得更低些。来人的矿灯照到了他,问:埋地雷呢?这次他没有承认自己在埋地雷,说:乱照什么!他把矿灯打开,和来人对着照。他照出来了,来人是班里的一个工友。他用矿灯干扰了工友的视线,工友就看不见他屁股下面到底有没有地雷。工友的灯光移开了,跟江水君开了一个玩笑:小心别蹲在地雷上,自己埋的地雷把自己的屁股炸烂。江水君愿意接受这样的玩笑,这时候是玩笑,换一个时候,玩笑有可能会变成证明,证明他当时的确没在工作面。于是他添了一点儿内容,说:地雷是给鬼子预备的,我是不见鬼子不挂弦。他问工友:你也要埋地雷吗?工友说,他的地雷还没造好,暂时没有地雷可埋。他到下面拉一根坑木。工友的矿灯为自己指引着方向,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没听见工作面传来爆炸的声响,江水君还要再坚持一会儿。他估计,宋春来把煤攉得差不多了。煤一攉完,宋春来就该放下斗锨,拿起镐头,开始刨煤和支柱子。支柱子之前,必须用镐头把煤墙和底板的硬煤刨一下,因为煤墙被炮崩得参差不齐,底板也高低不平,不用镐头刨一刨,加以整理,柱子就没法支。只要宋春来拿起镐头刨煤,就有可能把哑炮刨响。没有听到炮响,他却听到自己头颅里有一种声音在响。声音很低,却连续不断。像是宿舍里灯管上的整流器发出的电流声,又像是巷道里的风吹到坑木上长出的毒蘑菇发出的声音。他闭上眼睛听,声音似乎大些。他睁开眼睛,声音似乎小些。这声音不是耳鸣,要是耳鸣的话,他自己能判断出来。他断定这声音的确是从自己的头颅里发出来的。自己的头还会发出声音,这让他觉得神秘,还有一点紧张。他突然站起来,一手提裤子,一手把矿灯安在安全帽上。还好,他到底拉出了一点地雷,还点了一次滚儿。尽管他拉出的地雷很小,还不及一颗地雷的十分之一,但他还是用脚驱了一些浮煤,把地雷埋上了。他埋得煤堆有些大,有些夸张,与地雷的体积不成正比,成反比。他站起得这么快,仓促到连找一个煤块擦擦屁股都没擦,是因他看到那个去拉坑木的工友已经转了回来。工友若是看见他还蹲在这里,人家就会觉得他蹲的时间太长了,怀疑他不是在埋地雷,是在制造地雷。为避免回转的工友看到他,他没有跟工友走同一条路线。他超前走了一段,拐进了另一条巷道,准备绕一个弯子,再回工作面。
对宋春来能不能把哑炮刨响,江水君并没有多大把握,别说七分八分,连三分五分都没有。哑炮的存在是一回事,能否变哑炮为不哑又是一回事。应该说把一枚哑炮刨响的概率不是很高,须几个条件全部凑齐,哑炮才会开口说话。比如说,宋春来必须动手刨煤,刨煤时必须没发现哑炮,尖利的镐尖必须刨在雷管的(禁止),才能引发哑炮爆炸。缺任何一个条件,差一分一厘一毫,都不行。走在回工作面的路上,江水君想到,也许宋春来把煤攉完就歇手了。今天轮到他刨煤,支柱子,宋春来不一定会替他干这两样活儿。这两样活儿是技术活儿,相比之下,攉煤的活儿要重一些,不出一两身汗,煤就攉不完。宋春来攉完了煤,当然还要喘口气。宋春来不替他干活儿,他无话可说。结合班长对宋春来的评价来看,江水君对宋春来的评价虽说不像班长打的分那么低,但也高不到哪里去。这样想着,江水君对宋春来刨响哑炮几乎不抱什么希望了。
江水君是从工作面下头出去的,回来时从工作面上头回来。工作面的倾斜长度有一百多米,分为一二十个采煤场子。江水君回到工作面,没有立即回到他和宋春来所负责的采煤场子,隔着别人的采煤场子,他要先观察一下宋春来到底开始刨煤没有。这一观察不要紧,江水君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心头大跳起来。宋春来没有偷懒,他在刨煤。是的,用镐头刨煤的的确是宋春来,不是他江水君。如果江水君这会儿过去制止宋春来继续刨煤,还来得及。但他没有过去,而是悄悄转身,原路退了回去。有名言说,人生的道路看似很长,其实在关键的时刻只有几步。一步迈对了,则海阔天空。一步迈错了,有可能走进死胡同。在几百米深的井下采煤工作面,在一个不易为人们所察觉的黑暗角落,这关键的一步,江水君无疑是迈错了,沉疴般的疾患从此在他心里种下。这次他给自己找的理由不再是埋地雷,是到卸料场拉一根坑木。其实工作面的人各忙各的,没有人注意到他,也没人问他出去干什么。即使这样,他也要为自己找一个理由,欺骗一下自己。
直到这时,江水君仍不能肯定宋春来能把哑炮刨响。他给宋春来打了一个赌,也给自己打了一个赌。他给宋春来打的赌是,如果宋春来把哑炮刨响了,怪不得别人,是宋春来命该如此,是窑神爷的安排。他给自己打的赌是,如果宋春来出了事,合该乔新枝成为他的老婆。这事也不是由哪个人说了算,同样完全听从窑神爷的安排。井上的事归老天爷管,井下的事归窑神爷管,在井下打赌,必须请无所不在的窑神爷裁决。打赌的好处,在于可以把事情推出去,不管是输是赢,他都可以不负责。这次如果赌输了,他从此不到宋春来家里去,对乔新枝再也不抱任何妄想。他相信他有这样的志气。他没有往赢的方面多加设想,十赌九输,他小时候在农村老家时就听过这样的话。这一次他赢了。他胳膊下抱着一根粗大的坑木,坑木一头拖着地往工作面走。刚走到工作面的入口,他就听到了爆炸声。
六
矿上出了人身事故,总要开一两个事故分析会,分析造成事故的原因。弄清原因有三个目的:一是给事故确定性质;二是分清责任,该处分谁就处分谁;三是把事故过程记录在案,作为一个案例以警示后人。分析的结果,放炮员没有责任。两个放炮员,一次放几十炮,出现个别哑炮属于正常现象。排炮响过之后,他们到工作面检查过,但工作面崩下来的煤很多,个别埋在下面的哑炮不可能全都检查出来。班长没有责任。放炮之后,采煤工进入工作面之前,班长确实提醒过大家,要大家注意安全。班长解释说,他虽然没有特别提醒大家注意发现哑炮,但注意安全里面包括这一项。开分析会时,全班的矿工都参加了。矿上安全监察科科长向与会的矿工发问:谁能证明班长说过要大家注意安全的话?有几个矿工先后举手,说他们能证明。举手的人包括江水君。江水君并不记得班长说过那样的话,出于一种相当微妙和相当复杂的心理,他站出来帮班长说了话。每个作证明的人必须报出自己的姓名,由记录员记在本子上。科长问江水君:你叫什么?江水君说:我叫江水君。科长又问:是姜太公的姜?还是长江的江?江水君把自己姓名的每一个字都说了一遍。江水君脸色发黄,眼泡有些浮肿。这可以理解为他夜里没休息好,或为死去的阶级兄弟掉过眼泪。那时工人阶级被称为领导阶级,所有的矿工都是阶级兄弟。江水君跟宋春来一个场子采煤,他也是被分析的对象之一。分析到江水君时,他手脚冰凉,如同掉进了冰窖。他的头还有些晕,像是随时都会晕倒。他把右手插进裤子口袋里,用大拇指的指甲使劲掐食指的指头尖,听人说过这样可以使自己保持清醒头脑。他暗暗告诫自己,千万不要晕倒,一晕倒表明他心里有鬼,只会引起科长等人对他的怀疑。江水君说,他出去解了一个手,顺便到卸料场拉回一根坑木,回到工作面时,就听见工作面里响了一声。他没有把解手说成埋地雷,在如此严肃的场合,任何不严肃和容易产生歧义的话都不能说。他还说,他要不是出去解手,也会被炸死。那样的话,这次事故死的人就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他就不能和大家一起坐在这里说话了。说着,他自我作悲似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科长像是抓到一点儿破绽,问:你们在井下解手不都是说埋地雷吗?会场上有人笑了一下。江水君说:那是说笑话。科长又问:你说你去解手,谁看见了?谁能给你证明?江水君的眼睛找到了那个工友,那个工友为他作了证明。那个工友证明时提到了他们两个当时的对话,只得使用埋地雷的说法。这样的说法使会场的气氛轻松了许多。可科长的表情仍严肃着,继续像庭审一样对江水君发问:去解手之前,你发现哑炮了吗?江水君说没有。科长追问:真的没发现吗?江水君说真的没发现。江水君很害怕科长接着往下问,要是科长问他当天的任务是什么,攉煤还是刨煤?他就得撒谎,回答是攉煤。要是科长问谁能证明,事情恐怕就有些糟糕。他的脊梁沟在冒凉汗,脸上的黄色都不能保持,变得比苍白还苍白,心理防线几近崩溃。谢天谢地,科长没有再接着问,把他放过了。 责任由谁来负呢?总不能让死者宋春来负吧!说来哑炮真是恶毒至极,它的哑是装出来的,像是在积蓄力量。它装哑的目的不止要炸煤,还要炸人。它把个子不太高的宋春来炸到采空区里去了。采空区里都是放顶放下来的石头,那些石头犬牙交错,层层叠加,每一块石头都比一盘石磨大。哑炮巨大的冲击力把宋春来贴到了石头上,班里的人都不敢进采空区去揭。等矿上的救护队员赶来,才把可怜的宋春来揭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