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随着对文艺的爱好,随着对所有这些敏感、温柔的事物的了解——它们给灵魂和肉体以随时渴望摆脱禁锢进入情感的无穷尽境界的激情,这两个姑娘不久便在内心对她们母亲的低贱身分产生了强烈不满。每逢她们参加学院的学术讨论会,和博士们热烈讨论过各种论点后回到家里,抑或每逢她们耳畔还回响着乐曲声,从舞蹈者的圈子返回这烟雾弥漫的胡同,看到她们的母亲蓬乱着头发坐在她的香料后面,为了几块姜汁糕点或几个发霉的铜板高声叫卖直到天黑,每逢这种时候,她们总是怒气冲冲地为她们久久难以摆脱的贫困感到羞愧,而她们床铺上那个破旧草垫则锋利地摩擦着她们那在内部炽热燃烧着的、还一直保持着处女贞洁的肉体。夜晚,她们久久不能入睡,诅咒她们的命运。她们有能力在优雅和才智上胜过贵妇人,她们有资格身穿柔软的、起伏波动的衣裳、浑身珠光宝气地闲适漫步,可是她们却被活活埋葬在这个散发霉味的腐烂洞穴里,命中注定至多给箍桶匠或者刀剑制造匠当家庭主妇。她们,她们可是大元帅的女儿,本身就因血统和盛气凌人的气势而具有王家风度。她们渴望金碧辉煌的居室和成群的仆役随从,渴望财富和权势,每逢偶遇一位贵妇身穿毛皮镶边的裘皮大衣从身旁经过,放鹰猎手和卫兵们簇拥在轿子四周,她们的脸总是因愤怒而变得像她们嘴里的牙齿那样煞白。于是,叛逆父亲的狂暴和虚荣便在她们的血液里沸腾起来。父亲同样也不愿满足于小康生活和低人一等的地位嘛。白天黑夜她们不想别的,只想着她们能以何种方式摆脱这种有失体面的生活。
这样,就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的事。一天早晨,索菲娅醒来时发现她旁边的床上是空的:海伦,她的镜中形象,她的愿望的对手,偷偷出走,一夜未归。受惊吓的母亲忧心忡忡,生怕她是被一个贵族子弟劫走了。因为那些少年中的许多个曾被姑娘们那束双重的光芒所射中,头晕目眩神魂颠倒。她慌慌张张、衣衫不整地奔到以国王名义管理城市的行政长官面前,恳求他逮住那个坏蛋,他答应了。然而,令母亲羞愧难言的是,第二天谣言就传开了,这谣言有鼻子有限,说是海伦,这个几乎还没到结婚年龄的女孩完全是自觉自愿地和一个贵族少年私奔了。过少年为了她把他父亲的银箱和柜子全都强行撬开。一个星期以后,在这第一个信息之后飞快传来了更糟糕的信息。旅行者们纷纷讲述,这个年轻的荡妇在那座城市里和她的情人过着多么阔绰、奢侈的生活,身边簇拥着仆役、鹰隼和南欧的动物,身上穿着毛皮衣服和闪闪发光的锦缎,惹得当地所有的体面女人十分恼火。这个坏消息在众人喋喋不休的嘴里还没嚼够,一个更糟糕的消息又接踵而至:海伦厌倦了那个乳臭未干的子弟,刚花光他口袋里的钱,便去了老耄的司库大人府上,出卖自己年轻的肉体以换取新的奢侈,并且正在无情地掠夺那个迄今一直一毛不拔的人。过了不多几个星期,在她拔光了金羽毛,将那光秃秃的老头像一只拔光了毛的公鸡那样撇下之后,她换了一个新的情人。最近为了一个更富有的人,又将这个情人抛弃。不久,真相大白于天下:原来海伦在附近这一带出卖自己年轻的肉体,其勤勉的程度决不亚于她母亲在家里兜售香料和蜂蜜甜面包。不幸的寡妇徒劳地派遣一个又一个使者去见这个不可救药的堕落女儿,劝说她不要如此邪恶地贬抑她父亲的在天之灵:这简直是极大地伤害了母亲的感情,让母亲蒙受莫大的耻辱。有一天,一支富丽堂皇的仪仗队伍从城门沿着大街走过来。前列的步行者身穿大红长袍,随后是骑马者,俨然是一位王公的入城式。而在他们之间,为波斯狗和奇异的猴类簇拥着的则是海伦,早熟的妓女,美丽得就像与她同名的始母,就像那位把富人们搅乱的海伦,这海伦被打扮得像示巴女王进入耶路撒冷时的那副模样。人们惊奇得目瞪口呆:工匠们放下了手中的活儿,文书们撂下笔,看热闹的人群围住这个行列,直至最后这群沸沸扬扬行进着的骑马人和仆役终于在集市广场上整好队伍,准备隆重迎接贵宾。车帷终于拉开,这位带孩子气的荡妇昂首阔步从宅邸的大门走进去,这正是从前属于她父亲所有的那座宅邸,一位挥金如土的情人如今为了三个热烈的良宵,已将它从国王手中给她买了回来。就像走进一块农奴制的公爵领地那样,她走进摆着那张豪华大床的房间,她母亲就是在这张床上光荣地生下了她。那些久已弃置不用的房间里很快便摆满了源于异教的珍贵塑像。凉爽的大理石栏杆沿着木头楼梯向上伸展并扩散开来形成人工的瓷砖和马赛克镶嵌的图案,布满画像和故事情节的手工编织的地毯不断增多,一片带色的常春藤,懒洋洋地攀附在墙上,金餐具的叮噹声和盛大宴席上始终准备着的音乐声响成一片。对种种技能十分熟练、带有青春的魅力和心灵诱惑力的海伦,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变成熟谙种种卖弄风骚和狎昵本领的能手,成为所有妓女中之最富有者。从邻近各城市,甚至从外国,富翁们都蜂拥而来。基督徒,多神教徒和异教徒,至少要来享受一下她的宠爱。由于她对权势的欲望实在太大,丝毫不比她父亲的功名心逊色,所以她严格控制住这些恋人,竭力抑制男人的激情,直至他们的财产被压榨殆尽。连国王的亲生儿子在享受一个礼拜的欢乐,带着醉意而又十分清醒地离开海伦的怀抱和房屋时,也不得不向当铺老板和贷款者支付痛苦的赎金。
这样的胆大妄为,理所当然激起市里的体面女人,尤其是年岁较大的女人们的公愤。在教堂里,神甫们痛斥这过早的道德败坏。在集市广场上,女人们愤怒地握紧拳头,夜晚不止一次有石块哐啷啷砸在窗户和大门上。但是不管那些品行端正的女人们,所有那些被遗弃的妻子们、孤独的寡妇们怎样发怒,不管那些年长的、精通本行的娼妓们怎样因这匹既放纵又厚颜无耻的小驹儿闯进自己寻欢作乐的草地而牢骚满腹,高声叫骂,所有这些女人中没有一个心中的愤懑有她姐姐索菲娅这么强烈。撕伤她的灵魂的,不是那个人沉湎于如此邪恶的生活,而是一股悔意——她懊悔自己当初错过机会,没接受那个贵族子弟提出的这同一个提议。如今她暗中热切渴望的,是控制人的力量和阔绰奢侈的生活,如今这一切全归那个人所有了:可是她呢。每天夜里狂风还一直在往她这间挡不住风的冷房间里灌,风声和爱吵闹的母亲的号叫声此伏彼起。虽然妹妹怀着炫耀财富的心理不断派人给她送来昂贵的衣服,然而索菲娅却很自尊,她拒绝接受施舍。不,现在湮没无闻地去步更为大胆的妹妹的后尘,从此和她像当初扭打着争夺姜汁甜饼那样争夺情人,这满足不了她的虚荣心。她的胜利,她这样觉得,她的胜利必须更彻底。就在索菲娅日夜思考以何种方式在享受荣誉和受人赞叹上超过那个人的当儿,她从日益难以控制的蜂拥而至的男人们身上觉察到,那份留给她的微薄财产——她的童贞和处女的贞操,是一种精美诱饵,同时也是一件可以让一个聪明女人获取高额利润的抵押品。她当即决定,恰恰要将这被她妹妹过早浪费掉的东西变成一份珍贵的财产,她要像那个妹妹展示年轻的肉体那样展示自己的德行。如果说那个人因其奢华和傲慢而备受赞美,那么她则想通过自己的困苦和谦卑来做到这一点。诟骂的嘴巴还没有歇息下来。一天早晨,惊愕的城市里便滋生和弥漫开新的好奇心:索菲娅,荡妇海伦的孪生姐姐,因羞惭并且似乎也是为了替她妹妹那不体面的生活赎罪而看破红尘,已经加入一个虔诚的教团当了见习修女,那个教团不知疲倦、专心致志地献身于对病院里残疾病人的护理和照料。于是,迟到的情人们愤怒地乱抓自己的头发,这颗未被触摸过的珠宝弄不到手了。而虔诚的人们则乐得利用这个罕见的机会将这个美丽的敬神的形象与那个放荡淫乱的女人加以对照,起劲地将这个消息向四面八方散布,致使阿克维塔尼亚任何一个处女也不像索菲娅这样有口皆碑,都说索菲娅是个具有牺牲精神的姑娘,日夜护理危重病人,连看护麻风病人也毫不畏惧。每逢她头戴白修女帽低垂着头从街上走过,女人们都向她行屈膝礼,主教多次在讲话中称她是女性美德的杰出榜样,孩子们抬起头来像看天上的星星那样看她。一下子——人们当然会以为,这很令海伦气恼——这地区人们的全部注意力不再朝向海伦,而是完全集中在这只白色替罪羊身上了,为了逃离罪孽,她已经盘旋向上飞进谦卑之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