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阮说,“我想在北京住下来,不知这地方怎么样。”
“前一阵可不成,公寓查得紧,住公寓大不方便。现在无事了。你想住东城西城?”
“你有什么熟地方可以搬去住我就去祝不用见熟人。说不定不久还得走路,我想到东北去!”
大阮想了一会儿,以为晚上看房子不方便且待明天再说。
问明白小阮住在前门外客店里,就同小阮回到客店,两人谈了一整夜的话,互相知道了几年来两人生活上的种种变化。大阮知道这位侄大人身边还富裕,就放心了许多。至于小阮的出生入死,种种冒险经过,他却并不如何引起兴趣。他说他不懂什么叫“革命”,因为他的心近来已全部用在艺术方面去了。他已成为一个艺术批评家,鉴赏家,将来若出洋就预备往英国去学艺术批评。他熟识了许多有希望的艺员,除了鼓励他们,纠正他们,常常得写文章外,此外还给上海杂志写点小品文,且预备办个刊物。说到这些话时,神气间的成功与自信,恰恰如小阮前一时写信给大阮情景一样。从这种谈话中,把两人的思想隔阂反而除去了,小阮因此显得活泼了一点,话多了一点。到后来甚至于男女事情也谈过了。由客气转而为抬杠,把往年同在学校读书时的友谊完全恢复了。
第二天两人在北大附近一个私人寄宿舍里,用大阮名义看好了一间房子,又大又清静。把行李取来,添制了一些应用东西,小阮就住下了。在那新住处两叔侄又畅畅快快谈了一整天,到分手时,大阮对小阮的印象,是神秘。且认为其所以作成这种神秘,还依然是荒唐。今昔不同处,不过是行为理想的方式不同而已。既有了这种印象,使他对小阮的前途,就不能不抱了几分悲观,以为小阮成龙成蛇不可知,总而言之是一位危险人物,但两人既生活在一个地方,小阮囊中似乎还充裕,与大阮共同吃喝看戏,用钱总不大在意,大阮因之对小阮荒唐,渐渐的也能原谅而且习惯了。
两人同在一处每天语言奋斗的结果,似乎稍稍引起了大阮一点政治趣味,不是向左也不是向右,只是向他自己。
住了一个月,小阮忽然说要走了,想到唐山去。大阮看情形就知道小阮去唐山的意思。半玩笑半认真说出他的意见,“小三哥,你不要去好。那地方不是个地方,与你不合宜。”
小阮说,“你以为我住在这里,每天和你成天看戏说白话,就合宜吗?”
“我不以为什么是合宜。你想到唐山去玩,那里除了钻进煤洞里短期活埋无可玩。你想作点什么事,那里没有什么事可作。”
“你怎么知道没有什么可作的?一个要作事的人,关在黑牢里也还有事作!如果你到那儿去!一定无事可作。你最相宜的地方就是你现在的地方,因为有一切你所熟习的。花五十元买一瓶香水送给小玫瑰,又给女戏子写文章捧场收回十块钱。离开了这个大城,你当然无事可作了。”
“可是如今是什么世界,我问你。君子不立乎岩墙之下,你到唐山去,不是跳火坑吗?”
“先生,要世界好一点,就得有人跳火坑。”
“世界如果照你所说的已经坏透了,一切高尚动机或理想都不再存在,一切人都是狗矢,是虫豸,人心在腐烂,你跳下火坑也依然不会好!你想想,这几年你跳了多少次火坑,是不是把世界变好一点?另外有多少人腐烂在泥土里,对于这个世界又有多少好处?!”
“对多数当然有好处。至于对你个人,不特好象没有好处,并且实在无意义。可是革命成功后,你就会知道对你是什么意义了。第一件事是没收你名下那三千亩土地,不让你再拿佃户的血汗来在都市上胡花,第二件事是要你们这种人去抬轿子,去抹地板,改造你,完全改造你,到那时节看看你还合宜不合宜。这一天就要来的,一定会来的!”
“一定会来,那还用得着你去干吗?”
“七叔,你简直不可救药。你等着吧。”
“小三哥,不是说笑话,不可救药的我,看你还是去唐山不得,那地方不大稳当。那些抓印把子的人,对你们所谓高尚理想完全不能了解,对你们这种人不大客气,碰到了他们手上就难幸免。你去那里,我断定你会糟。在这地方出事,我还多少有点办法,到唐山可不成。你纵有三头六臂,依然毫无用处。”
话谈得同另一时两人谈话情形差不多,僵无可僵,自然不能不结束了。
小阮说,“好,谢谢你的忠告,我们不用谈这个。”
小阮似乎自己已变更了态度,特意邀大阮去市场喝酒。大阮担心是计策,以为小阮知道他家中新近寄来了五百块钱,喝了酒还是跟他借钱,便推说已有约会不能去。小阮只好一人去。到了晚上,大阮正在华乐戏院包厢里听戏,小阮却找来了,送给大阮一个信件,要大阮看。原来是成都汇给小阮的两千块钱通知。
小阮说,“我还是即刻要走路。这款项不便放在身上,你取出来,留在你手边,到我要用时再写信告你。我若死了,三年两载没消息,这钱望你寄把在上海的……”说完这话,不待大阮开口,拍拍大阮肩膊就走了。
大阮以为小阮真中了毒,想作英雄伟人的毒。
半月后,平津报纸载出消息,唐山矿工四千人要求增加工资大罢工。接着是六个主持人被捕,且随即被枪决了,罢工事自然就完全失败,告一结束。在枪决六个人中,大阮以为小阮必在场无疑。正想写信把小阮事告知那堂兄,却接堂兄来信,说有人在广州亲眼见小阮业已在事变中牺牲。既有了这种消息,大阮落得省事,就不再把小阮逃过北京等等情形告给堂兄。
对于小阮的失败,大阮的感想是“早已料定”。小阮有热情而无常识,富于热情,所以凡事有勇气去做,但缺少常识,做的事当然终归失败。事不过三次,在武汉侥幸逃脱,在广州又侥幸逃脱,到了第三次可就终难免命运注定那一幕悲剧。
虽然也觉得很悲伤,但事前似乎很对他尽了忠告,无如不肯接受这种忠告,所以只有付之一叹。费踌躇的倒是小阮名分下这一笔钱,到底是留在手边好,还是寄过上海好?末了另有打算,决定不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