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有。”钱文贵只得答应。
“你把咱大哥拉去当兵,有没有这回事?”
“有,有。”
“咱二哥给你逼疯了,有没有这回事?”
“有,有,有。”
“咱冤了你没有?”
“没有,没有。”
“他妈的!那你为什么要说‘有也罢,无也罢’,你们问哪件事冤了他?他妈的,他还在这儿装蒜咧。告诉你,咱同你拼了,你还咱爹来!还咱大哥来!还咱二哥来!”
底下喊:“要他偿命!”“打死他!”
人们都涌了上来,一阵乱吼:“打死他!”“打死偿命!”
一伙人都冲着他打来。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有一个人打了,其余的便都往上抢,后面的人群够不着,便大声嚷:
“拖下来!拖下来!大家打!”
人们只有一个感情——报复!他们要报仇!他们要泄恨,从祖宗起就被压迫的苦痛,这几千年来的深仇大恨,他们把所有的怨苦都集中到他一个人身上了。他们恨不能吃了他。
虽然两旁有人拦阻,还是禁不住冲上台来的人,他们一边骂一边打,而且真把钱文贵拉下了台,于是人更蜂拥了上来。有些人从人们的肩头上往前爬。
钱文贵的绸夹衫被撕烂了,鞋子也不知失落在哪里,白纸高帽也被蹂烂了,一块一块的踏在脚底下,秩序乱成一团糟,眼看要被打坏了,张裕民想起章品最后的叮嘱,他跳在人堆中,没法遮拦,只好将身子伏在钱文贵身上,大声喊:“要打死慢慢来!咱们得问县上呢!”民兵才赶紧把人们挡住。人们心里恨着,看见张裕民护着他,不服气,还一个劲的往上冲。张裕民已经挨了许多拳头了,却还得朝大家说:“凭天赌咒,哪一天咱都焦心怕斗争他不过来啦!如今大家要打死他,咱还有啥不情愿,咱也早想打死他,替咱这一带除一个祸害,唉!只是!上边没命令,咱可不敢,咱负不起这责任,杀人总得经过县上批准,咱求大家缓过他几天吧。就算帮了咱啦,留他一口气,慢慢的整治他吧。”
这时也走来好些人,帮着他把人群拦住,并且说道:“张裕民说的对,一下就完结了太便宜了他,咱们也得慢慢的让他受。”很多人便转弯:“这杀人的事么,最好问县上,县上还能不答应老百姓的请求,留几天也行。”但有些人还是不服:“为什么不能打死?老百姓要打死他,有什么不能?”老董走出来向大家问道:“钱文贵欠你们的钱,欠你们的命,光打死他偿得了偿不了?”
底下道:“死他几个也偿不了。”
老董又问:“你们看,这家伙还经得起几拳?”
这时有人已经把钱文贵抬回台上了。他像一条快死的狗躺在那里喘气,又有人说:“打死这狗×的!”
“哼!他要死了,就不受罪了,咱们来个让他求死不得,当几天孙子好不好?”老董的脸为兴奋所激红,成了个紫铜色面孔。他是一个长工出身,他一看到同他一样的人,敢说话,敢做人,他就禁止不住心跳,为愉快所激动。
有人答:“好呀!”
也有人答:“斩草不除根,终是祸害呀!”
“你们还怕他么?不怕了,只要咱们团结起来,都像今天一样,咱们就能制伏他,你们想法治他吧。”
“对,咱提个意见,叫他让全村人吐吐啦,好不好?”
“好!”
“咱说把他财产充公大家分。”
“要他写保状,认错,以后要再反对咱们,咱们就要他命。”
“对,要他写保状,叫他亲笔写。”
这时钱文贵又爬起来了,跪在地下给大家磕头,右眼被打肿了,眼显得更小,嘴唇破了,血又沾上许多泥,两撇胡子稀脏的下垂着,简直不像个样子。他向大家道谢,声音也再不响亮了,结结巴巴的道:“好爷儿们!咱给爷儿们磕头啦,咱过去都错啦,谢谢爷儿们的恩典!……”
一群孩子都悄悄的学着他的声调:“好爷儿们!……”
他又被拉着去写保状,他已经神志不清,却还不能不提起那支发抖的笔,一行行的写下去。大会便讨论着没收他的财产的问题,把他所有的财产都充公了,连钱礼的也在内,但他们却不得不将钱义的二十五亩留下,老百姓心里不情愿,这是上边的规定,他是八路军战士啦!老百姓也就只好算了。
这时太阳已经偏西了。有些孩子们耐不住饿,在会场后边踢着小石子。有些女人也悄悄溜回家烧饭,主席团赶紧催着钱文贵快些写,“谁能等你慢条斯理的,你平日的本领哪里去了!”
主席团念保状的时候,人们又紧张起来,大家喊:“要他自个念!”
钱文贵跪在台的中央,挂着撕破了的绸夹衫,鞋也没有,不敢向任何人看一眼。他念道:
“咱过去在村上为非作歹,欺压良民……”
“不行,光写上咱不行,要写恶霸钱文贵。”
“对,要写恶霸钱文贵!”
“从头再念!”
钱文贵便重新念道:“恶霸钱文贵过去在村上为非作歹,欺压良民,本该万死,蒙诸亲好友恩典……”
“放你娘的屁,谁是你诸亲好友?”有一个老头冲上去唾了他一口。
“念下去呀!就是全村老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