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马学武就白了头发。一夜之间,马学武就在厂里臭不可闻。
和马学武一起走进旅馆的女人是厂办的打字员。俩人正苟合得快意,警察闯进门来。据说马学武惊骇得短裤穿了五分钟都没有穿上。他们双双被带进派出所。警察一看两人神色,就知道不是卖淫而是通奸。录完口供,便打电话让厂里保卫处过去领人。保卫处长虽与马学武平级,权力却不及马学武大,怕自己镇不住,便又叫了副厂长一道。副厂长是马学武的同学,一听出了这事,摇头叹气,却也无奈。一直折腾到半夜,算是把两人弄了出来。
马学武的厂办主任当天被撤,厂长气得一脚踢垮办公室的一张椅子。因为马学武是他力主提拔的,这个家伙却让他在众人面前毫无颜面。马学武无话可说,一言不发地回到车间重当他的技术员。那个打字员被她的丈夫领回去后,再也没有去上班。后来听说办了提前退休。
那天李宝莉也被叫去了厂里。她静着心听副厂长讲述过程,脸上无一丝笑意。都知道李宝莉的厉害,以为她会大大发作一通。却不料,没等副厂长说完,李宝莉便说,不消细讲了,男人嘛,哪个不拈花惹草?有人跟他,是他有魅力,只要我不介意,不就得了?李宝莉一派大家风度的镇定,不仅令副厂长瞠目,也令马学武感动万分,心想真正是自己对不起老婆李宝莉了。厂里人听说这事,个个讶异。男人们便赞许地议论说,马学武的那口子,平常像个恶鸡婆,可是大事当头,还真是深明大义。李宝莉听到这话,心道放你妈的屁!
李宝莉在电话里用非常平静的口吻向万小景讲述事情的过程,当然她也没有漏掉自己的那个报警电话。万小景在电话的那头惊呼着,说宝莉,你疯了!宝莉,你想害死你的男人啊!
万小景正在发廊做头发,结果做了一半便打着的士赶到李宝莉家。李宝莉见万小景第一句就说,我只是不想让人家抢走马学武,现在我达到了我的目的。万小景说,那你早干什么去了?你早怎么不好好爱他,让他赖在你身边不想走?李宝莉说,像我这样长相的人,嫁给他那种人,是他的福气。他好好爱我还差不多,凭什么要我去好好爱他?万小景说,你这是什么狗屁话?就是因为你这么想,你才抓不住马学武。李宝莉说,根本不是我的问题,是男人心花。你老公不也这样?万小景说,他跟马学武是两回事。他这个人,本来就花,马学武呢?是你硬把他逼到这条路上去的。李宝莉说,你这才是狗屁话。
两个人见面就拌嘴,一拌就是一个钟头。万小景无奈了,说有一天后悔了,你莫到我这里来哭。说完,又打着车回到发廊继续做头发。发型师的手在她头上盘转时,万小景越想越不对,她给李宝莉打了个电话。万小景说,宝莉,有句话,你非得听我的。任何时候不能跟任何人透露你打电话报警的事。李宝莉在电话那头思索片刻,方说我晓得了。
马学武已然不再是以往神气活现的马学武。他成天灰头土脸,整个人都垮了下去。车间工人口没遮拦,常寻他的开心,老有人追问打字员床上功夫如何,问罢也不指望听到马学武的回答,就哈哈大笑。马学武在车间多呆一分钟都难受。所以每天一下班,早早地奔回家来。
回到家里,李宝莉的脸色却也不是好看的。李宝莉在外面说得好,在屋里却没有放过马学武。马学武觉得这样也算难为了李宝莉。你还指望一个女人遇到这种事真能够心平气顺?所以马学武自知自己要夹着尾巴做人。只是夹的时间长了,马学武内心开始异化。首先马学武不敢说菜好吃还是不好吃。他一开口,李宝莉会说,你去叫那个野女人做给你吃好了。马学武也不敢看电视剧,因为电视剧总有风流男女不干不净的事。每看到此,李宝莉就问,那个野女人怕不也是这样勾引你的吧?马学武一生都很顺,这事就是他最大的伤口,马学武一直想让它赶紧结疤,可是李宝莉却偏不。她仿佛每天都要撕开来探头看上一看,以致马学武见到李宝莉心里就紧张。最要命的是夜晚,李宝莉每每想要与他亲热,他都无法放松。一个月难得有一回成功,气得李宝莉几次要跟他打架。因为被抓现场时,他正在打字员的身上,惊吓过度,从此不振。李宝莉骂道,未必非要野女人,你这个家伙才硬得起来?这时候的马学武想到小宝床上躲避一夜的勇气都没有了,因为那样李宝莉就会说,你就这么嫌弃我的床?
马学武觉得自己的日子在黑暗笼罩之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的脸上渐无笑容,说话的时候也越来越少。在厂里不想说话,在家里不能说话。于是所有想要表达的东西,他都积压在心。虽然人们爱说,天有多大,心就有多大。而实际上心里的容量十分有限。马学武将每天的语言都屯集在心,一天天地累积,一天天地叠压,他的心沉重得令他觉得自己身体已然承载不起。
有一天,李宝莉正骂马学武没将地板拖干净时,马学武的手突然被一双小手牵住。这小手的柔软和温暖让马学武怦然心动。这是小宝。小宝说,爸爸,我的算术不会做,你教我。
马学武被小宝牵引着走进他的房间。随着小宝关门的声音,李宝莉在屋外的咆哮倏然消失。马学武接过小宝递过来的算术书,按照小宝的指点,开始给小宝讲述计算过程。他的声音机械而缓慢,像河沟里的静止的水,看是不动,却也悄然地向外渗出。马学武被填塞得饱满而沉重的心间豁然开了一个小口,淤积在内的东西于不知觉间一点点地向外排泄。马学武轻轻舒了一口气。
李宝莉打开门张望了一下,刚想说什么,被小宝大声制止。小宝说你莫吵,爸爸教我做算术。李宝莉哦了一声,便关上了门。
像李宝莉这样的人,如果问她这一生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她恐怕颠来倒去也只说得出一个,那就是儿子成才。就仿佛是押宝,李宝莉是将自己未来的养老、享受以及幸福,一切的一切都押在小宝身上。她自己的这条命就是赌注。小宝的需求,就是她的需求。小宝要做算术,就是刀砍到头上,李宝莉也会一声不吭,以保证小宝学习所需要的安静。
马学武一瞬间发现,原来他竟可以在这世界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这个角落是小宝给的。当小宝歪着身子,倚着马学武的大腿,让马学武检查他的作业时,当马学武夸奖他每一道题都做对时,那一刻的小宝,满脸散发着幸福的光芒。这光芒也照耀着马学武,温润他冰凉冰凉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