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所藏宋人花鸟极有个性的数林椿,那个卷子可算得是美术史的瑰宝,但比起来未免可笑!“
紫膛脸的夏蒙,见洛下书生还不曾放下他的工作,因此向小周说:“我们都觉得到这里来最好是放弃了作画家的梦,学学本地人把本身化成自然一部分。生活在一幅大画图中,不必妄想白用心力。可是李大哥呢,他先是说颜色不够用,我来写吧,来把徐霞客当年不曾到过的,不曾记下的,补写一 本西南游记吧。虽承认普遍颜色不够用,可并不知道文字也不大济事!到后来游记也不写了,学考古了。上次到剑山去访古,来回八天,回丽江时,背上扛了个沉甸甸的包袱,告人说是得了宝物。我先也还以为他是到土司处得了个大金碗银藏轮。解开一看,原来是一块顽石!只因为上面刻了一个象形文字的咒语,就扛了这石头跋涉近十天。他的么髿文字辞典的工作,就正是从这个经验起始的!这比我们昨天看到那个扛磨石妇人,自然大不相同……至于那位呢,总还不死心。你看他那个神气,就可知一定还在……”说得三个人都不免笑将起来。在远处的李兰,知道几个人说的话与他必有关,因此舞着手中那个画册子应答说:“你们又认输了,是不是?我可还得试一试!你们要的是成功,所以不免感觉到失败。我倒只想尽可能来从各方面作个试验。”
话虽那么说,但过不多久,走过几个朋友身边时,大家争来看他的画稿,才知道他勾勒的十几幅画稿,还只是一些大树,树林中一些散马,原来那个不着迹象的远景捕捉,他也早放弃了。
大家把先前一时所作的几十幅山景速写整理出来,相互交换欣赏时,认为李兰一幅全用水墨涂抹,只在那条虹上点染了一缕淡红那张小景为最成功。其余凡用色彩表现色彩的,都近于失败。却以为这是他的一种发现,一种创见。
李兰却表示他的意见说:
“这就是我说的经验!不是发明,是摹仿!我记得在学校讲南北宋时,××先生总欢喜称引旧话,以为画鬼容易,画人难。画奇禽异兽容易,画哈巴狗和毛毛虫难。写天宫梦境容易,写日常事物困难。人人都说××先生是当代论画权威,都极相信他的意见。若带他来这地方逛一年,他的讲义可就得完全重写。因为他会觉得所见到的事事物物,都完全不能和画论相合。若写实,反而都成了梦境,更可知道任何色彩的表现都有个限度。而限度还异常狭小,山水中的水墨画,且比颜色反而更容易表现某种超真实的真实印象。当年顾陆王吴号称大手笔,对于墨色的使用,一定即比彩色更多理解,从他们的遗迹上即可见出。都明白色彩的重要,象是不敢和自然争胜,却将色彩节约到吝啬程度,到重要处才使用那么一 点儿。顾吴人物的脸颊衣彩那点儿淡赭浅绛,即足证明对于彩色虽不能争胜,还可出奇。以少许颜色点染,即可取得应有效果。我知道摹仿自然已无可望,因此试学吴生画衣缘方法涂抹一线浅红,居然捉住了它……”洛下书生正把画论谈得津津有味时,小周一面听下去一 面游目四瞩,忽然间,看到山冈下面松树林中,飏起一缕青烟,这烟气渐上渐白,直透松林而上,和那个平摊在脚下松林作成的绿海,以及透出海面大小错落的乌黑乱石,两相对比,完全如一种带魔术性的画面。因此突然说:“你们看这个是什么!一片绿,一团团黑,一线白,一点红,大手笔来怎么办?在画上,可看过那么一线白烟成为画的主题?有颜色的虹,还可有方法表现,没有颜色的虹,可容易画?”
那个出自马帮炊食向上飏起的素色虹霓,先是还只一条,随即是三条五条,大小无数条,负势竞上一直向上升腾,到了一个高点时,于是如同溶解似的,慢慢的在松树顶梢摊成一张有形无质的乳白色罽毹,缘着淡青的边,下坠流注到松石间去。于是白的、绿的、黑的,一起逐渐溶成一片,成为一个狭而长的装饰物,似乎在几个年青人脚下轻轻的摇荡。
远近各处都镀上夕阳下落的一种金粉,且逐渐变成蓝色和紫色。
日头落下去了,两百里外的一列雪岫上十来个雪峰,却转而益发明亮,如一个一个白金锥,向银青色泛紫的净洁天空上指。
四个人都为这个入暮以前新的变化沉默了下来,尤其是三个论画的青年,觉得一切意见一切成就都失去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