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时候,我在豫东开封部队军队机关的家属院正走着,忽然有人告诉我,说我家里来人了,在我家门口等着我。
我慌忙地赶回家里去,看见大伯疲惫地坐在我家门口一棵冬青树下的水泥台子上。于是,我紧走几步,到了大伯面前后,却又猛地停下脚,吃惊地叫了一声:“大伯。”
大伯没应声,只是扭头对我苦笑了一下子。
我说:“你怎么来了?”
大伯仍然没说话,只是很无奈地望着我。
慌忙开门把大伯让进屋子里,让他坐在沙发上,依着我老家的习惯,没有立马给大伯倒水喝,也没有像迎接别的客人那样,给大伯泡一杯茶叶水。我的老家不产茶,所有的人都没有喝茶的习惯和奢侈。我以最快的动作,打开煤气灶,去给大伯煮了几个荷包蛋。将荷包蛋端在我大伯面前时,大伯望着我,以极平静的语气对我说:
“连科,你妹妹连云不在了,在灵宝县出了车祸啦。”
我愕然。脑子“轰”一下,呆在了我家那间十几平米的客厅里,望着我大伯,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在大伯面前跪下来,想要扑在大伯怀里呜呜呜地哭一场。
那时候,我木在那儿没有动,许久没说一句话,泪像雨一样挂在脸上,似乎屋子里到处都充满了嗡嗡嗡的响。
大伯看我不说话,看我泪流满面,就有意地在脸上挂着把事情看轻看淡、风吹云散的笑。然而,他让我看到的笑,在他脸上却依然是掩饰不住的苦笑和凄凉。
大伯笑着说:“你妹妹连云不在了,我在家里闷得很,想到你这儿走一走。”
然后他端起那碗荷包蛋,没有吃,只是端在手里说:“连云都走了很长时间啦,你不用伤心,这都是她的命。是她的命让她这么小就离开我们的。”
接着过一会,大伯又补充着刚才的话:“也许走了好,其实人活着也是活受罪。吃不完的苦,受不完的罪。”说到这儿时,忍不住悲痛的大伯也哭了,泪就掉在我给他煮的那碗金黄白亮的荷包蛋碗里,像不间断的房檐滴水砸在凡俗世界的水面上。
我给大伯递了擦泪的湿毛巾,对大伯说了句东不搭西的话:“天快黑了,大伯,你想吃些啥?”
大伯擦了泪,回我说:“随便吃些吧。”
刚好那天我妻子带着孩子回她娘家了,只有我在家。我是一个不会做饭的人,妻子不在家,我一般都是只吃方便面。
我当然不能让大伯吃我做的方便面。于是,打开冰箱,看有妻子提前给我准备的蒸米饭,我就给大伯炒了鸡蛋米饭,做了所谓的榨菜、肉丝、香菜三鲜汤。把炒米饭和汤端给大伯时,我心里有着一份内疚感,觉得应该带大伯到市里好好吃些啥。可那时天黑了,我和大伯都两眼湿红,也怕走在军营让人看到我们的哭相,也就只好那样凑合着吃了一顿饭。
到晚上,妻和儿子没回来,我和大伯在家,把话说到深夜才睡觉。主要是大伯说,我坐在那儿听。听他说他们弟兄间的事。说我们姊妹兄弟间的事。说他的父辈、我的爷爷弟兄间的事。到今天,我已经忆不起大伯给我说了那么多的话,中心提要是什么。但我却记得,大伯说得很流畅,像是把大半生郁积在心里的话全都给我说了。
直到深夜我们才睡觉。
第二天,大伯起床晚。在他醒来时,我已经去街上给他买了豆浆、油条,并去找领导请了一天假,计划带我大伯到古都开封市里好好看一看。可大伯吃了早饭后,却忽然又要回家去,说他前年到开封看过了。说他不爱到城市转转看看的。说他这次到开封,就是想找我好好说说话。说昨夜儿说了一夜话,现在他心里轻松得多,也开阔得多。
大伯说他已经有两年心里没有那么轻松顺意了。说他心里轻松了,就想回家了,而且是一说回家就恨不得立刻坐到回家的火车或长途汽车上。
我只好让大伯回家去。
我慌忙着给大伯买了些水果、衣物让大伯带回去。想到大伯大半生的,冬天都没穿过太暖脚的靴,便又把一个专管军被仓库的朋友找出来,到那仓库请领导签字批条子,买了一双带羊毛的军用大棉靴,并给了大伯七八十元的零用钱,便到车站去买票送我大伯了。可把大伯送到长途汽车站里分手时,没想到大伯给我说了句直到今天想来都让我备感温暖而又心酸的话。大伯临走时,笑着对我说,我昨晚给他炒的鸡蛋米饭很好吃,特别香,说他一辈子没吃过那么香的饭。说下次他再来开封了,什么都不吃,就吃我炒的那种蛋炒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