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学老师跟他太太说:“如果我是罗斯柴尔德,我会比罗斯柴尔德更有钱。”
又见那种奇怪的犹太逻辑。太太问:“这怎么可能呢?如果你是罗斯柴尔德,你只会跟他有一样的钱,怎么可能比他更有钱?”
“那当然,”这位自信的丈夫说,“不过我还能兼职上点课呀。”
就像马云王思聪是国人眼里富豪的同义词,罗斯柴尔德是犹太人口中当仁不让的富豪化身。百多年前,“如果我是罗斯柴尔德”是欧洲犹太人的口头禅,朔勒姆·阿莱汉姆笔下卖牛奶的犹太小贩台维就老爱说这句话。有钱招人恨,每个民族都会给有钱人编段子,不过大多嘲笑的是土豪劣绅,罗斯柴尔德可是最有文化的德裔犹太家族,银行开到了德国、英国、法国、瑞士,嘲笑他们是一件很不优雅也没什么意思的事情。因此,犹太人往往首先认可这个银行家家族富可敌国的事实,而笑料都是从那些普通人假想自己像罗斯柴尔德那么富有中来的,有点像中国的传统相声《开粥厂》。
罗斯柴尔德家族创始人迈尔·阿姆谢尔·罗斯柴尔德
罗斯柴尔德家族创始人迈尔·阿姆谢尔·罗斯柴尔德
进一步说,犹太人有钱都是被逼的:他们必须有钱,如果不善于赚钱,今天我们就碰不到犹太人,就算碰到也会把他们当作跟吉普赛人差不多的存在。欧洲人历来讥笑他们吝啬守财,其实是不公正的,在欧洲,普通基督徒要想进入社会高层有多种方式,可以参军入伍,积累军功谋升迁,可以在教会里一级一级做上去,但一般犹太人都只能混在犹太社区里,一生温饱到头,除非有钱,否则无法跨出社区,到更大的舞台上发挥影响。
所以,即使很有文化但没什么钱的犹太人也不会把富人都看作土豪,他们不犯穷酸的毛病。一般来说,对那些能够走出社区做大事业的犹太人,族民还会寄予厚望。“如果我是罗斯柴尔德……”,“有朝一日我成了罗斯柴尔德的话……”,这些话里没有精神胜利的意思,也不是穷人的痴人说梦,相反,这种话是在缩短犹太共同体里的穷人和富人之间的心理差距。有时候,“如果我是罗斯柴尔德”近似宣言:“别忘了,罗斯柴尔德是我们的人!他会做我心里想让他做的事!”
不过在讽刺大师朔勒姆·阿莱汉姆的小说里,这句话又可以解出各种微妙。这是他笔下某主人公的一段独白:
如果我是罗斯柴尔德,我就彻底跟钱断绝关系。我们不要自欺欺人了,什么是钱?钱就是一种幻念,一种人造的东西。人找来一张纸片,画上一些美丽的图画,在上面写“三个银卢布”,就是钱了……可是问题来了,没有钱我们犹太人该怎能过安息日呢?我的回答是——我该如何来准备眼下这个安息日呢?
面对这种独白,你只能无语,因为“话都让他一个人给说了”。还是如伍迪·艾伦所说,“我总能看到问题的正反两面”,我可以在豪迈的同时颠覆我的豪迈。朔勒姆·阿莱汉姆的作品风行欧洲犹太人社会,可想而知他们一代代形成了怎样的头脑。
不管怎么说,罗斯柴尔德是个正面人物,人们用他来自我激励而不是互相嘲讽,即使本文开头的那个老师,脑回路也很精彩。在这里可以介绍一篇S.Y.阿格农的小说《罗斯柴尔德的运气》。
在哈西德犹太人的传说中,古代的犹太拉比和一些地位很高、德高望重的人物往往会微服在村镇里巡视,把自己降为一个普通犹太人来体验当地的民情。S.Y.阿格农被誉为最伟大的以色列犹太作家。他这篇小说写罗斯柴尔德在一个安息日来到一个小镇,去了当地的犹太教堂做安息日祷告,见到了一位膘肥体壮的“格威尔”——这个词指那些疏财仗义,将个人钱财用于公共福祉的富人。罗斯柴尔德来到小旅馆下榻,听旅馆老板向他侃侃而谈这位大恩人的丰功伟绩,他早年经商发了财,后来捐建教堂,施舍穷人,帮助年轻人自立,给老年人送终,自己生养了九个孩子,统统为他们安排了美满婚姻……总之完美无缺了,镇上的所有犹太人都崇敬他。
听完这番事迹,罗斯柴尔德当众许诺要捐给本镇的犹太人社区一大笔钱,具体数额,是“格威尔”名下财产的多少多少倍。犹太人都被震动了,纷纷谈起这一笔钱后可以做点什么。然后,罗斯柴尔德派了精明的手下来到这里,彻底查清了“格威尔”的底细:他一文不名,所有动用的个人资财全部来自公款,他只不过是从公款中取出钱行善,骗得了众人的信任。
罗斯柴尔德当然也不必给任何钱。这个故事特别的地方,不仅在于罗斯柴尔德并不是一个受嘲讽的对象。小镇的团结和繁荣是他所亲睹的,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不但个体需要一种“我很有钱”的感觉,而且一个犹太人共同体只靠财富的幻象——一种“我们很有钱”的感觉——也能深受其益。至于骗子,其实那也不是个完全的反面人物,阿格农提示说,希望让别人觉得自己很富有,是一种正当的心理,因为这会给你带来好运气。阿莱汉姆的牛奶小贩是如此,“格威尔”也是如此,你看他吃香的喝辣的,长出一对双下巴,他不是成功了吗?
罗斯柴尔德的存在,让每个犹太人都觉得“我也能很有钱”,因此减轻了贫穷对人的精神压抑。在这个故事里,人们都很振奋,似乎也没有因为明白了真相而很愤怒,因为他们的公共生活运转得很不错,骗子在中饱私囊之余,给社区的人看到了榜样——他就是社区人眼里的罗斯柴尔德,即使他其实没有钱。阿格农的结论也非常奇异,他说:那个骗子仅仅因为“被认为有钱”就一辈子好吃好喝了,那么真正的有钱人——罗斯柴尔德,他的运气不是更好吗?他做的每一桩生意都给他带来了利益;你看他许诺要一掷千金,结果却一个子儿都没花。
在这个蕴藉丰富的故事的最后,阿格农得出了一个似乎很狭窄的结论:凡事都要亲自调查,不能听信别人的话——如果你是罗斯柴尔德,你会怎么做?要是听信别人的话你就要损失一大笔银子了。他这是在告诫国人:罗斯柴尔德不只有财富,他还有智慧,以色列也必须如此。真奇怪,最聪明的人不该出在少年、农民、长工、佃户、女人之类的弱势群体,最高级别也得是鞠躬尽瘁的诸葛丞相吗?犹太人可不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