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该早说……”建峰说。
“早说啥?你不知道,咱妈也不知道?”她说,“可我连……”她说不下去了,委屈得想流泪。看着街道上拥拥挤挤的男男女女,她忍住了泪,说,“你不替我想,也该替自个的后代想想。我要是生下来个瘦猴猴,你就后悔了!”
建峰闷下头,轻声唉叹一声。
“我给你怀了娃娃,瞎好没人问我一句。我恶心得吃不下饭,你妈不管,你也不管。”四妹子气恨地诉说着,“你爸养的那头老母猪,怀下猪娃了,他一天三晌给喂食饮水,给搔痒痒捉虱子……我连一头母猪也不如!”
“四妹子,你听我说——”建峰急了,忙解释说,“我实在没一分钱,有心也用不上,再说……我也不懂该做啥。”
“没钱归没钱,话该有一句吧?”四妹子并不接受他的解释,“你爸封建到连一句话也不许你跟我说吗?”
建峰又低下头,难受地唉叹着,闷了半晌,委婉地说:“咱爸脾气不好,面冷,家法也大,我也没法子,可你慢慢就知道了,咱爸心好,昨黑给我说,看病剩下钱了,叫我给你买些想吃的东西。咱爸说,屋里家大人多,不好给你另喝单吃,借这回看病,想吃啥买啥……”
“嗬!多大方!”四妹子冷笑一下,“就给下五块钱,真要看了病,能剩几毛?还‘想吃啥买啥’哩!”
“咱家……唉!没钱!”建峰说,“粮食卖下五百块,全给亲戚还了帐,是为我娶你拉下的烂账……”
“穷也罢,富也罢,反正我进你家门楼快半年了,今日头一回花下五块钱。”四妹子淡淡地说,“你给老人说,今日我乱花的钱,算我借下的,我日后还给他。这样——你也好交帐咧!”
五块钱,把一个和睦贤良的十口之家搅得人仰马翻了!自信而又威严的家长吕克俭老汉,气得心口疼了,躺在炕上起不来了。
克俭老汉躺在炕上,脑子里不时浮出那不堪回味的一幕场景——他刚从地里走回村子,就瞅见自家门楼下围挤着一堆人,这是乡村里某个家庭发生了异常事件的象征。他心里一紧,外表上仍然不现出慌张,走到门楼下的时候,就听见院子里的对骂声:
“看你也是个野货!山蛮子!卖×换饭吃!从山里卖×卖到平川来咧!”二媳妇的声音。
“我卖×,你也卖×,你妈也……”三媳妇的声音。
“你×大揽得宽!把人嘴缝了!山里货!”大媳妇的声音。
吕老八气得脖颈上青筋暴突起来,走进院子,扔下手中的家具,凛然天神似地站立在院子中央,瞅着三个正搅骂成一团的儿媳妇。尽管他凝眉怒目,架势摆得凛然威风,三个媳妇仍然不见停歇,谁也不饶过谁一句,这就使他气上加气,火上添火。往常里,要是谁和谁犯了口角,甚至是老大和老二的孩子吵架,只要他往当面一站,眼睛冷冷一瞅,交火的双方立马屏声敛息,停口罢手。现在,三个媳妇居然当着老公公的面,嘴里争相喷出不堪入耳的秽言恶语,把老家长不当一回事,他劝又不想劝,骂又不好骂,一时又断不清谁是谁非,看着街门口涌来更多的看热闹的婆娘女子,吕克俭家的门风扫地了,关键是应该立即停止这种辱没家风门面的臭骂。他气急中捞起一只喂鸡的瓦盆,“哗啦”一声摔碎在台阶上,随口喷出一句:“难道都不知道顾面子了哇?”
这一摔一吼,果然有效,大媳妇率先闭了口,走回自己的屋子,二媳妇也不见出声了,在案板上擀着面,使用了过多的力量,撞得案板咚咚咚响。最后收场的是三媳妇,在两位嫂嫂已经不出声的时候,还喊了一句:“想合股欺侮我,没像!”说罢,扭转身回厦屋去了。吕克俭对三媳妇最后多骂一句的表现,留下很糟糕的印象,吵架的双方,除了是非曲直之外,总是老好的人先停口,最后占便宜的一般都是歪瓜裂枣。他对三媳妇的印象尤其反感,虽然三个媳妇都骂得不松火,但三媳妇用蛮声蛮气的山里话骂人更难听。甚至到他后来弄清了这场家务官司的直接责任并不在三媳妇的时候,仍然不能改变对她的那个不好的印象。
吕老八当晚就弄清了原委,二媳妇听村里人说,三媳妇根本没进医院门,小两口进了馆子又坐西瓜摊子,尽吃海浪了一天,就无法忍受了,先说给大嫂,俩人说着说着就骂起来,说这“外路货不懂礼俗家规”啦!“山蛮子不会居家过日子”啦!“吕家倒霉就该倒在这小婊子身上”啦!正说得骂得热呼,四妹子下工回来,到灶房里去喝水,听见了,随之就开火了。
吕克俭老汉当着三个媳妇的面作了裁决,大媳妇和二媳妇不该私下乱骂,对谁有意见,要说给他或她们的婆婆,由家长出面解决。三媳妇花钱太大手大脚了,下不为例。老汉很开明地说,他给三娃子已经说清白了,看病交过药费,剩下块儿八毛,吃点瓜瓜果果,主要是有了身子。而把五块钱全部吃光花净,太浪费了。大媳妇和二媳妇都不吭声,算是接受了他的裁决,三媳妇呢?居然当着他的面说:“这五块钱,我给建峰说了,日后我还。”老汉对她印象更坏了,听不进道理的蛮霸货嘛!
老汉躺在炕上,一道无法摆脱的阴影悬在心中:分家。这个由他维系了几十年的家庭,一个在吕家堡难得再找出第二家来的和睦的家庭,现在出现了无法弥补的裂口。老汉明白,无论妯娌,抑或婆媳,即使夫妻之间,一旦破了口,骂了娘,翻过脸,再要制止第二次和第一百次翻脸骂娘,就不容易了,就跟第一次通过水的渠道一样顺流了,要紧的是千万不能有翻脸破口的头一遭。这种事发生发展的最终结局,只有一条路可寻,那就是分家,兄弟们拔锅分灶,各人引着各人的婆娘娃娃去过日月,吕克俭几十年来看着吕家堡百余户人家都这样一家分成两家或三家,全无例外,现在,轮到他自个主宰的这个庄稼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