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长在洞口拥着一条獾子皮的毯子,正迷蒙入睡,忽然警觉,听到洞里窸窣作响,好象有人在急促的爬动。随即听到一个充满了惶急恐怖脆弱低低呼喊:“大队长,大队长,赶快移开石头,救我的命!赶快些,要救命!”
大队长一面知会其他队兵,一面低声招唤,“冬生,是你吗?你是鬼是人?你还活着吗?”
“你赶快!是我!我鼻子眼睛都好,全胡全尾的!”末一句原是乡下顽童玩蟋蟀的术语,说得几人都急里迸笑。
石墙撤去一道小口,把人拖出后,看看原来先出的是巧秀,前后离开了高枧不到五十天的巧秀。冬生出来后还来不及说话,就只听到里面狂呼,且象是随即发生了疯狂传染。很明显,冬生巧秀逃脱事已被人发觉,中寨人作了卖客,洞中同伙发生了火并。中寨人似乎随即带着长嗥,被什么重东西扭着毁了。二十一岁的生命,完了。夜既深静,洞中还反复传送回音,十分凄冽怕人。几人紧张十分的忙把墙缺口封上,静听着那个火并的继续,许久许久才闻及一片毒咒混在呻吟中从洞穴深处喊出,虽微弱却十分清楚:“姓满的,姓满的,你要记着,有一天要你认得我家田老九!”
第二天,发觉洞中流出的泉水已全是红色。两个乡丁冒险进洞去侦察,才发现剩下几个人果然都在昨晚上一种疯狂痉挛中火并,相互用短兵刺得奄奄垂毙了。田家老大似乎在受了重伤后方发觉在暗黑中和他搏斗的是他亲兄弟,自己一匕首扎进心窝子死了。那弟弟受伤后还爬到近旁井泉边去喝水,也伏在泉边死了。到处找寻巧秀的情人,那个吹唢呐的中寨人,许久才知道他是坠入洞壁左侧石缝中死去的。大队长押了从洞中清扫得来的几担杂物,剩余烟土和十只人手,两个从洞中夺回死里逃生的生口,不成人形的巧秀和冬生。冬生手上还提着那个唢呐。封了洞穴,率队回转高枧,预备第二天再带领这十只惨白的手和两个与案情有关的生口,上县城报功,过堂。
当那一串人手依旧悬挂在团防局门前胡桃树下,全村子里妇女老幼都围住附近看热闹时,冬生和巧秀,都在满家大庄子侧屋烤火。各已换了干净衣裳,坐在大火盆边,受老太太、杨大娘、师爷、大队长、二少爷和作客人的我作种种盘问。冬生虽身体憔悴,一切挫折似乎还不曾把青春的火焰弄熄,还一面微笑,一面叙述前前后后事情。一瞥忽发现杨大娘对他痴痴的看定,热泪直流,赶忙站起来走了两步,“娘,你看我不是全胡全尾的回来了吗?”
“你全胡全尾,可知道田家人死了多少?作了些什么孽要这样子!”
巧秀想起吹唢呐的中寨人,想起自己将来,低了头去哭了。
满老太太说:“巧秀,不要哭,一切有我!你明天和大队长上县里去,过一过堂,大队长就会作保,领你回来,帮我看碾坊。这两天溪里融雪,水已上了一半堤坝,要碾米过年!
冤仇宜解不宜结,我明年要做七天水陆道场,超度这些冤枉死了的人,也超度那个中寨人。——”当我和师爷和大队长过团防局去时,听到大队长轻轻的和师爷说,“他家老九子走了,上下洞都找不到。”又只听到师爷安慰大队长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老太太还说要做七天七夜道场超度,得饶人处且饶人!”
………
快过年了,我从药王宫迁回满家去,又住在原来那个房间里。依然是巧秀抱了有干草干果香味的新被絮,一声不响跟随老太太身后,进到房中。房中大铜火盆依然炭火熊熊爆着快乐火星,旁边有个小茶罐咝咝作响。我依然有意如上一次那么站到火盆边烘手,游目四瞩,看她一声不响的为我整理床铺,想起一个月以前第一回来到这房中作客情景,因此故意照前一回那么说,“老太太,谢谢你!我一来就忙坏了你们,忙坏了这位大姐!……”不知为什么,喉头就为一种沉甸甸的悲哀所扼住,想说也说不下去了。我起始发现了这房中的变迁,上一回正当老太太接儿媳妇婚事进行中,巧秀逃亡准备中,两人心中都浸透了对于当时的兴奋和明日的希望,四十天来的倏忽变化,却俨然把面前两人浸入一种无可形容的悲恻里,且无可挽回亦无可补救的直将带入坟墓。虽然从外表看来,这房中前后的变迁,只不过是老太太头上那朵大红绒花已失去,巧秀大发辫上却多了一小绺白绒绳。*
巧秀的妈被人逼迫在颈脖上悬个磨石,沉潭只十六年,巧秀的腹中又有了小毛毛。而拐了她同逃的那个吹唢呐的中寨人,才二十一岁,活跳跳的生命即已不再活在世界上,却用另外一种意义更深刻的活在十七岁巧秀的生命里,以及活在这一家此后的荣枯兴败关系中。
我还不曾看过什么“传奇”,比我这一阵子亲身参加的更荒谬更离奇,也想不出还有什么“人生”,比我遇到的更自然更近乎人的本性——一切都若不得已。
满家庄子在新年里,村子中有人牵羊担酒送匾,把大门原有的那块“乐善好施”移入二门,新换上的是“安良除暴”。上匾这一天,满老太太却借故吃斋,和巧秀守在碾坊里碾米。
一九四七年十月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