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蓉飞舞正急,忽然“咦”的一声低呼,跃下树来,向郭靖招招手,拔步向林中奔去。郭靖怕迷失道路,在后紧紧跟随,不敢落后半步。黄蓉曲曲折折的奔了一阵,突然停住脚步,指着前面地下黄鼓鼓的一堆东西,问道:“那是甚么?”
郭靖抢上几步,只见一匹黄马倒在地下,急忙奔近俯身察看,认得是三师父韩宝驹的坐骑黄马,伸手在马腹上一摸,着手冰凉,早已死去多时了。
这马当年随韩宝驹远赴大漠,郭靖自小与它相熟,便似是老朋友一般,忽见死在这里,心中甚是难过,寻思:“此马口齿虽长,但神骏非凡,这些年来驰驱南北,脚步轻健,一如往昔,丝毫不见老态,怎么竟会倒毙在此?三师父定要十分伤心了。”
再定神看时,见那黄马并非横卧而死,却是四腿弯曲,瘫成一团。郭靖一凛,想起那日黄药师一掌击毙华筝公主的坐骑,那马死时也是这副神态,急忙运力左臂,搁在马项颈底下一抬,伸右手去摸死马的两条前腿,果觉腿骨都已碎裂,松手再摸马背,背上的脊骨也已折断了。他愈来愈是惊疑,提起手来,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满手是血。血迹已变紫黑,但腥气尚在,看来染上约莫已有三四天。他忙翻转马身细细审视,却见那马全身并无伤口,不禁坐倒在地,心道:“难道是三师父身上的血?那么他在哪里?”
黄蓉在旁瞧着郭靖看马,一言不发,这时才低声道:“你别急,咱们细细的查个水落石出。”拂开花树,看着地下,慢慢向前走去。郭靖只见地下斑斑点点的一道血迹,再也顾不得迷路不迷路,侧身抢在黄蓉前面,顺着血迹向前急奔。
血迹时隐时现,好几次郭靖找错了路,都是黄蓉细心,重行在草丛中岩石旁找到,有时血迹消失,她又在地下寻到了蹄印或是马毛。追出数里,只见前面一片矮矮的花树,树丛中露出一座坟墓。黄蓉急奔而前,扑在墓旁。
郭靖初次来桃花岛时见过此墓,知是黄蓉亡母埋骨的所在,见墓碑已倒在地下,当即扶起,果见碑上刻着“桃花岛女主冯氏埋香之家”一行字。
黄蓉见墓门洞开,隐约料知岛上已生巨变,她不即进坟,在坟墓周围察看,只见墓左青草被踏坏了一片,墓门进口处有兵器撞击的痕迹。她在墓门口倾听半晌,没听到里面有甚响动,这才弯腰入门,郭靖恐她有失,亦步亦趋的跟随。
眼见墓道中石壁到处碎裂,显见经过一番恶斗,两人更是惊疑不定。走出数丈,黄蓉俯身拾起一物。墓道中虽然昏暗,却隐约可辨正是全金发的半截秤杆。这秤杆乃镔铁铸成,粗若儿臂,这时却被人生生折成两截。黄蓉与郭靖对望了一眼,谁也不敢开口,心中却知能空手折断这铁秤的,举世只寥寥数人而已,在这桃花岛上,自然除了黄药师外更无旁人。黄蓉拿着断秤,双手只是发抖。
郭靖从黄蓉手里接过铁秤,插在腰带里,弯腰找寻另半截,心中只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又盼找到,又盼找不着。再走几步,前面愈益昏暗,他双手在地下摸索,突然碰到一个圆鼓鼓的硬物,正是秤杆上的秤锤,全金发临敌之时用以飞锤打人的。
郭靖放在怀里,继续摸索,手上忽觉冰凉,又软又腻,似乎摸到一张人脸。他大惊跃起,蓬的一声,在墓道顶上结结实实的撞了一头,这时却也不知疼痛,忙取出火折晃亮,只叫得一声苦,脑中犹似天旋地转,登时晕倒在地。
火折却仍拿在他手中,兀自燃着,黄蓉在火光下见全金发睁着双眼,死在地下,胸日插着另外半截秤杆。
到此地步,真相终须大白,黄蓉定一定神,鼓起勇气从郭靖手里接过火折,在他鼻子下熏炙。烟气上冒,郭靖打了两个喷嚏,悠悠醒来,呆呆的向黄蓉望了一眼,站起身来径行入内。两人走进墓室,只见室中一片凌乱,供桌打缺了一角,南希仁的铁扁担斜插在地。墓室左角横卧一人,头戴方中,鞋子跌落,瞧这背影不是朱聪是谁?
郭靖默默走近,扳过朱聪身子,火光下见他嘴角仍留微笑,身上却早已冰凉。当此情此境,这微笑显得分外诡异,分外凄凉。郭靖低声道:”二师父,弟子郭靖来啦!”轻轻扶起他身子,只听得玎玎当当一阵轻响,他怀中落下无数珠宝,散了一地。
黄蓉捡起些珠宝来看了一眼,随即抛落,长叹一声,说道:“是我爹爹供在这里陪我妈妈的。”郭靖瞪视着她,眼中如要喷出血来,低沉着声音道:“你说……说我二师父来偷珠宝?你竟敢说我二师父……”
在这目光的逼视下,黄蓉毫不退缩,也怔怔的凝望着他,只是眼神中充满了绝望与愁苦。
郭靖又道:“我二师父是铁挣锋的汉子,怎会偷你爹爹的珠宝?更不会……更不会来盗你妈妈墓中的物事。”但眼看着黄蓉的神色,他语气渐渐从愤怒转为悲恨,眼前事物俱在,珠宝确是从未聪怀中落下,又想二师父号称“妙手书生”,别人囊中任何物事,都能毫不费力的手到拿来。难道他当真会来偷盗这墓中的珠宝么?不,不,二师父为人光明磊落,决不能作此等卑鄙勾当,其中定然另有别情。他又悲又怒,脑门发胀,眼前但觉一阵黑一阵亮,双掌只捏得格格直响。
黄蓉轻轻的道:“我那日见你大师父的神色,已觉到你我终是难有善果。
你要杀我,就下手罢。我妈妈就在这里,你把我葬在她身边。葬我之后,你快快离岛,莫让我爹爹撞见了。”
郭靖不答,只是大踏步走来走去,呼呼喘气。
黄蓉凝望壁上亡母的画像,忽见画像的脸上有甚么东西,走近瞧时,原来钉着两枚暗器。她轻轻拔了下来,交给郭靖,正是柯镇恶所用的毒菱。
她拉开供桌后的帷幕,露出亡母的玉棺,走到棺旁,不禁“啊”的一声,只见韩宝驹与韩小莹兄妹双双死在玉棺之后。韩小莹是横剑自刎,手中还抓着剑柄。韩宝驹半身伏在棺上,脑门正中清清楚楚的有五个指孔。
郭靖走过去抱起韩宝驹的尸身,自言自语:“我亲眼见到梅超风已死,天下会使这九阴白骨爪的,除了黄药师还能有谁?”把韩宝驹的尸身轻轻放在地下,又把韩小莹的尸身扶得端正,迈步向外走去,经过黄蓉时眼光茫然,竟似没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