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因在于,我失却憬憧和宠幸之时,也就失却了我的人生。自己曾经拥有的生命体,因而具有若干价值的东西在那之后荡然无存,毁尽死绝。它们在锐不可当的光照中全部化为灰烬。也可能是那憬悟那宠幸释放的热能将我这个人的生命之核彻底烧尽,我不具有足以抵抗其热能的力。因此,我不畏惧死,迎接肉体的死对我毋宁说是一种解脱。死可以使我从我之所以为我的痛苦中,从无望获救的囚车中永远解放出来。
"话又说长了,请原谅。但我真正想告诉您的是:我是因某种偶然机会失却自己的人生并且同这失却的人生相伴度过四十余年的人。作为处于我这种境地的人,我以为人生这东西要比正在其游涡中的人们所认为的有限得多。光芒射入人生这一行为过程的时间是极其短暂的,仅有十几秒亦未可知。它一旦过去,而自己又未能捕捉其所提供的憬悟机微,便不存在第二次机会,人就可能不得不在无可救药的深重的孤独与忏悔中度过其后的人生。在那种黄昏世界里,人再也等不到什么。他所能抓到手上的,无非本应拥有的东西的虚骸。
"不管怎么说,我很高兴见到您并得以诉说这段往事。至于对您是否多少有用,我很难预知。但我是觉得自己因说出这段往事而得到了某种慰藉。尽管这慰藉微不足道,但即使微不足道的慰藉于我也贵如珍宝。而且我也同样有赖于本田先生的指点。对此我不能不感受到命运之丝的思存。默默祝愿您日后人生幸福。"
我把信再次从头慢慢看了一遍,装回信封。
间宫中尉的信神奇地拨动了我的心弦。尽管这样,它带给我的只是远处扑朔迷离的图像。我可以相信并接受间宫中尉这个人,也可以作为事实接受他一再称为事实的一切。然而诸如事实及真实这类字眼本身对现在的我并无多大说服力。他信中最能强烈打动我的,是字里行间蕴含的焦躁--那种想要描写却描写不好想要说明却说明不成的焦躁感。
我进厨房喝罢水,在房子里到处转了一圈,然后走进卧室坐在床沿眼望立柜中排列的久美子的衣服,思索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究竟为何物。我可以充分理解绵谷升的话。给他说时固然心怀不平,但事后想来其言果然不差。
"你们结婚六年过去了。这期间你到底干了什么?六年时间里你唯一干的就是把工作丢掉和把久美子的人生弄得颠三倒四。眼下的你既无工作,又没有想做什么的计划。一句话,你脑袋里几乎全是垃圾和石碴"--绵谷升这样说道。我不能不承认其说法是正确的。客观地看,这六年时间我的确几乎没干任何一件有意义的事,脑袋里也的确装的是垃圾和石碴。我是零。诚哉斯言!
可我果真将久美子的人生弄得颠三倒四了么?
我久久望着她立柜中的连衣裙、衬衫和西服裙。这些是她留在身后的影子。影子失去主体,有气无力垂在那里。接着,我走进洗脸间,从抽屉拿出人家送给她的基督奥迪尔花露水瓶。一闻,发出同久美子出走那天早上我在她耳后闻到的一样气味儿。我把瓶中物全部慢慢倒进洗脸池。液体滴入排水孔,强烈的花香(我怎么也想不起花名)像狠狠搅拌我记忆似地充满整个洗脸间。我便在这扑鼻的气味中洗了脸,刷了牙。之后,决定去一下笠原May那里。
我像往常那样站在胡同宫胁家的后面等笠原May出现,但左等右等也不露头。我靠着篱笆,含着柠檬糖,望着石雕鸟,想着间宫中尉的信。如此一来二去四下渐渐黑了下来。我已差不多等了30分钟,只好作罢。大概笠原May去了外面哪里。
我重新顺胡同回到自家房后,翻墙进屋。家中静悄悄铺满夏日蓝幽幽的夕晖。加纳克里他在里面。一阵错觉袭来,以为自己在做梦,然而是现实的持续。房间仍微微荡漾着我倒的花露水味儿。加纳克里他坐在沙发上,双手置于膝部。我走近她也凝然不动,仿佛时间在她身上停止了。我打开房间灯,在对面椅子坐下。
"门没锁,"加纳克里他说,"就擅自送来了。"
"没关系,进就进来,我出门时一般都不上锁的。"
加纳克里他身穿花边白衬衫,翩翩然的淡紫色裙子,耳上一对大大的耳环。左腕套着两支手镯。手镯使我心里一震。因为形状几乎同我梦见的毫无二致。发型和化妆一如往常。头发仍像从美容院出来直奔这里似地用发胶固定得齐齐整整。
"时间不多,"加纳克里他说,"要赶快回去,但有件事怎么也得跟您说。今天见了我姐姐和绵谷升先生了吧?"
"不过话不投机。"我说。
"那,可有什么想问我的?"
一个接一个有人前来,一件又一件问我问题。
"想多了解绵谷升这个人。我觉得必须了解他。"
她点下头:"我也想了解绵谷升先生。想必姐姐说过了,那个人很早以前就站污了我,在这里今天很难说明白,早晚讲给您就是。那是违背我意愿进行的。因我本来就被安排同他交情,所以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强*。然而他站污了我,而且在多种意义上大大改变了我这个人。我好歹从中振作起来。或者说我由于那次体验而将自己--当然有加纳马尔他帮助--提升到更高的境地。但无论结果如何,都改变不了当时我是被绵谷升先生强行奸污这一事实。那是错误的,是十分危险的,甚至含有永远迷失自己的可能性。您理解吗?"
我当然不理解。
"当然,我也同你交合了。但那是在正确的目的下以正确的方法进行的。在那样的交合中我不至于被法污。"
我像注视局部变色的墙壁注视一会儿加纳克里他的脸。"同我交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