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少女还在布尔津,高中快毕业了,据说是个尖子生,考上大学没问题。小王这个阿勒泰师范学校的学生一下子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少女志在远方,不可能留在阿尔泰。更让入受不了的是在河边的密林里,那个从乌鲁木齐赶来的大学生毫不费力地亲了那个少女,少女也亲了自己的心上人。据说他们是同学,小伙子比姑娘高一级,考到乌鲁木齐的大学里,姑娘所向往的远方就是乌鲁木齐。接下来小王看到了那动人心魄的一幕,小伙子脱下衣服,只剩下一条裤衩,扑通下到河里,跟一条鱼一样畅游起来,仰泳、蛙泳,还有长长的潜水过程,宽阔的河面卷起一道道波浪,波浪一直卷到岸沿,河岸一下就宽了,就像大地在做扩胸运动,都扩到小王的胸腔里了。小王的心隐隐地痛,可他的胸部还是有节奏地嘎嘎响。接着是波浪所夹带的芳香清爽的气息,两岸的树木草丛全都响起来了。
两年后,小王师范毕业,主动要求到布尔津工作。小王理所当然成了王老师。王老师去的地方就是河边,特别是夏秋季节,河面辉煌的落日总是让他激动不已。王老师有过短暂的婚姻,他是打算在布尔津过一辈子的,可结婚没几年就离了。他本人也离开了布尔津,搬到北屯去了。
北屯是农十师师部所在地,是兵团的单位,王老师还在小学里教书。那些年兵团的单位明显不如地方单位好,人们总是想办法调到地方上,最好是石油单位,经济效益好嘛。王老师逆向而行,没费什么事就到了北屯。据说他离婚不久去乌鲁木齐开教务会议,路过北屯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了那个让他魂萦梦绕的女人,白桦树一样的少女理所当然成了女人。全家人在逛街,有丈夫有孩子,有老人,看样子是女人的母亲,没有父亲,好多年前父亲让额尔齐斯河漂到北冰洋去了。王老师眼睛一亮,就以最快速度办了调动手续。
王老师先住学校的单身宿舍,后来有了单间房。再后来,教师的收益越来越好,他又没有什么负担,积攒了一些钱。单位开始集资建楼。王老师出人意料,在郊区购买了带院子的平房。房子倒是砖房,相当旧了,可很便宜。人家搬走,王老师搬进来。老太太要去乌鲁木齐安度晚年,儿女们争气,在乌鲁木齐有不错的工作。家什都搬车上了,老太太还要在院子里待一会儿。那真是一个不错的院子,有菜地,有葡萄架,有啤酒花,沿墙跟还有各种各样的花。老太太叮嘱新房东:“你是个当教师的,有文化,交给你我放心。”好像不是卖掉,是雇人看管。老太太的女儿说:“是人家的啦,快上车吧。”王老师说:“不急不急,好好看看,啥时候想回来就回来住几天,这么多房子我又住不完。”女儿认出王老师了:“你不是布尔津那个小学教师嘛。”“啊,你认出来了。”“布尔津那么大,就那么几个人,在布尔津认不出你,在北屯就觉着面熟。”王老师快要热泪盈眶了,再三请求老人家一定要回来住几天。老太太一言为定唠叨个没完。出了院子,女儿埋怨老太太:“人家那是客气,你咋就当真了。”“我看不是,人家是诚心实意。”车子已经开动了,那个少妇看了王老师一眼,上车走了。
王老师忙了一会儿就安顿好了,他的家当本来就不多,一切都是现成的,包括锅灶,都能用。老太太是个能干的人,角角落落都是干干净净的,等于进了一个新家。尤其是院子里盛开的鲜花,绿油油的葡萄和啤酒花,院子外边大片大片的葵花地,再远一点有牧人纵马疾驰,再远一点就是蓝色的阿尔泰山脉。王老师坐在院子里,藤椅吱吱响,他就这么一直坐到晚上;星星一颗一颗升上天空,夜幕就像星星吐出来的气息,潮润清爽,这种气息太让人吃惊了,王老师呼一下子站起来。他听见远方有泉水叮咚,有溪水跳跃,有大河喘息,然后是河面的波浪一道一道,那么雄浑地涌过来了……然后是马群悠扬的嘶叫,天一下子就亮了。吃一点东西去上班竟然不累。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多。
老太太没有回来,老太太的女儿回来了。老太太去世了,女儿把母亲安葬在布尔津额尔齐斯河边,她父亲的墓是一座空墓,有母亲躺在那里,可以算是真正的墓地了。路过北屯的时候,天快黑了,她原打算在老宅子里待一会儿就走。王老师弄一大桌菜,还有葡萄酒,话就多起来了。很快就谈到她的父亲,那个前东海舰队的炮艇艇长,农十师××团的连长,在额尔齐斯河游泳就像在大海上开军舰一样。
“我们家原来在五家渠,父亲在海上待惯了,一定要到有水的地方,就争取到阿尔泰来了。”
“到阿尔泰就等于到了海洋。”
“你见过真正的海洋吗?”
“电影里见过。”
“我哥哥是在海边出生的,我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我生在新疆,爸爸就带我游泳。他不是淹死的,他想一直游下去,他肯定游到北冰洋去了,你信不信?”
王老师当然相信了。
他们很快就谈到那个跟她父亲一样水性好的小伙子,那个小伙子后来做了她丈夫。王老师说:“他太幸福了。”
“那是你的想象。”
“我看见你扎在白桦树上的红纱巾。”
每一棵白桦树上都有一双树的眼睛,在树眼睛底下亲吻过的少女总要解下头上的红纱巾扎在白桦树上,捂住那双深情的眼睛,表示从此以后不再去看其他人了。
女人的婚姻显然出了些麻烦。可女人不想谈这些烦心事。女人喝酒也很有节制。她情愿谈她的亲人们,还有额尔齐斯河。
“一个水性好的人是淹不死的,你说对不对?”
“他一定迷上了河里面的某些东西。”
“算你说对了,你真是额尔齐斯河的好孩子。”
王老师咧开大嘴笑起来。
“我告诉你这条河的秘密,”女人真是个好女人,喝了那么多酒,吐出的全是香气,“我父亲最后一次下水时告诉我,闻到河的气息就赶快下水,不要让河把你在岸上薰倒了,那是很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