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学校共有五个人考上绛帐高中。拿到录取通知书,我心里一沉:家里还得负担我两年,更可怕的是前景未卜,谁也不知道能否考上大学。大学这个词,充满了致命诱惑,值得赌一把。想到有一日,自己会和这个神圣的词语连接在一起,不免心跳加速。我知道,那或许是一个梦,做完梦,再回到村里扛起锄头,跟父母一样伺候庄稼。有钱的话娶个本地媳妇,否则就请人从甘肃四川捎个女子过来,糊里糊涂过下去。若不甘心一辈子当农民,就学写《创业史》的柳青,猫起腰摆弄文字,兴许也能熬出模样来。
村里有一个叫建奇的青年,高中毕业后没有出路,便做起文学梦。人们围坐在一起打牌下棋说闲话,他捧一本没皮的书,在老槐树下踱步,嘴里念念有词,眼睛眯得紧紧的,白生生的槐花挂在枝叶间,沁人心扉的香味往远处飘去。有时,他也蹲在路口的照壁前,呆呆地看着日头。村里人说起他,都会撇嘴:那娃有病哩!
我慕名拜访过他。在昏黄的煤油灯下,藏在炕角的一摞文学名着熠熠生辉。他不愿借书给我,“你看不懂!”还随口背诵了几段名言警句,更让我挠头。我想,他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我还是一个站在门外张望的文学儿童。从他家出来,天已经黑了。月亮和星星们躺在天穹中,懒懒地摇晃着身子。风从我的脸上吹过,我回过头,看见他瘦削的面庞朝向夜的深处。
听人说,他每星期往绛帐车站跑一趟,去的时候,咯吱窝里夹着一摞稿子,一脸高傲。隔几日,邮递员就顺手把几个信封扔到大队代销店外头,广播室不久就传出“谁谁谁,取信!”的呼唤声。代销店的农叔,绘声绘色地描述建奇取信的情景:铁青着脸,谁也不看,搂紧了往回窜。他用的笔名“高慕基”(模仿俄国作家高尔基),以后便成为人们叽叽喳喳的话把儿。听说公社还派人下来调查他的情况,好像查抄了他写在本子上的东西。后来,他母亲趁他外出,把一屋子书都塞进锅底烧了。再后来,家里给他娶了媳妇,他也安心过了几天日子。他一贫如洗,又不会挣钱,媳妇不久便逃回娘家。最后他疯了,不知所终。
秋风吹得人发毛的季节,我要去上高中了。母亲早早烙好了一口袋锅盔,等我出门的时候,放到肩头。这十几个硬家伙和一小瓶咸菜,是我两星期的食粮。母亲为我正了一下衣领,叮嘱我要小心。隐隐约约,我感到这就是离别。
大我一级的拴衡德军几个人在村口等我。吹起口哨,几个人并排往西边呼啸而去。走到绛帐—杏林公路上,我回头望了一眼家乡。绿树围拢的高家村,在夕阳下静默着。路上不见人畜的影子,离家不过二里地,我已被乡愁罩住了。忐忑迈进学校。解开行李,将被褥铺在长长的通铺上,角落早有人占了,一想到今夜就睡在这么一小块木头上面,两边是不认识的身体,上头还有一层陌生的身体,我几乎生出绝望的感觉。
学校大门两侧设有报架,陈列着京沪两地十几种报刊。我最喜欢看的是《文汇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读它们的文学副刊,能感受到沸腾诗意的生活,但那些玩意儿都在远方,眼前是死水一潭的求学:一日三餐,读写写读,偶尔从窗户缝隙间看一眼外面的鸟雀,它们自由自在的样子令我羡慕。班里有一个秀丽的高个女生,那是我暗恋的对象——明知不可能,也不想可能性,但因为思慕而有了意义。
一出校门,便是汹涌的高干渠,青春像一道激流,他将打着响旋消失在远处。高大的堤岸上,每月有一位老者叫卖一份小报——《宝鸡文学》,铅印对开小报,一碗面三分钱,少吃碗面,就有了散发油墨香的文学世界。等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不免有点后悔:文学不能当饭吃啊。
黄昏时分,独自躺在河边茂密的青草上,品味铅字里面的人生。不远处炊烟袅袅,大人喊孩子吃饭的声音映入耳膜,几里外的家乡也当如此,我却因为渴慕外面的世界,不得不把自己流放到这个孤岛上。远方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得往那边扑去。家乡,亲人,正在远去,回家的路已经被什么“咯噔”一下挖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