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边一爿商店里的老板,注意少年好久了,见他找来找去,喊住他:“喂,你是找你的车子吧?”
“是啊。”少年冲口答道,其实含着急不可待的问意。
“被城管人员拉走了,说是乱放车辆,总共十几台呢,装了半卡车。”那个老板临关门又说了一句:“天晚了,你明天去城管大队取吧。”
“在哪里呢?”
“益民街拐角。益民街你知道吧?”
少年一宿没睡好。他第二天早早赶到城管大队。一个穿制服的人领他来到后院,那里堆放着乱七八糟的自行车,还有被没收的广告灯箱、钢筋,包括木头、圆桌、阳伞等。少年没心思留意这些了,他一眼看见了自己的自行车。凑近,扶好,才发现自行车的链盒被碰出好大一个瘪。他顾不得心疼,捅开车锁,刚要走,那个穿制服的人拦住他。
“交罚款,二十块!”
“什么?”
“罚款,二十块!交了再取车子。”
少年兜里二十块钱还是有的,但他犹豫交还是不交。再买一辆二手自行车,也才不过三十块钱么。少年最终还是交了,因为他觉得值。他眼下太需要它了,不能再耽误时间了,他要骑上它赶快去砸墙。
这个时候,他隐约觉得,这座城市让他失去某种东西的,不光是偷车贼。
中午刚过,少年的妹妹来了。少年不知道妹妹怎么会找到这里。妹妹善良,含蓄,目光专注而聪颖,让人一打眼就看出是个学习好的高中生。少年有一些惶恐,他的工钱还没有挣到手呢,妹妹却找来了。
那时候,他的墙已经砸倒了两堵,正在往楼下清运垃圾。屋里砖砾遍地,尘土飞扬,他置身其中,像是孤独地处在一片工地中。他累极了,头发和脖颈上落满了厚厚的砖屑和灰尘。他想休息,然而双手只要不抡铁锤,往下背垃圾就是另一种休息了。他想拦住妹妹,害怕她进屋弄脏了衣服。
妹妹还是进来了。妹妹不知道他在这里干活,她是在街上那些工友那里打听到的。她跟少年说,这两天家里秋收,父亲瞒着他,正一个人在地里折腾呢。她怕父亲身体吃不消,想让哥哥回家帮一帮。
秋收是大事情。为什么秋收又叫抢收、又叫杀庄稼呢?就是很急迫的意思。秋收季节,庄稼晚收一天,粮食的最佳成熟度就有差别,影响质量,此外更担心天气有变。少年想,他当然要帮父亲的,不仅在体力上,也要在精神上帮助分享父亲一年当中收成的喜悦。以往,都是他和父亲一起劳作的。妹妹在他愣神的工夫,弯下腰去搬那些碎砖头,又直起身扯那条蛇皮袋子,把里面的垃圾蹾实,准备帮哥哥抬下楼。少年及时制止了她。妹妹不再坚持,她不知怎么突然眼圈有点红。少年说:“你走吧。”走到门口,少年又说:“你放心,明天我把钱送到学校。”妹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她说:“哥,我不是为这来的。”
少年想了想,同样说:“你放心。”
妹妹走后,少年到电话亭给房东打了一个电话。跟他说明意外出现的情况,想请一天假回去,看看能否在工期上顺延一天。房东问少年墙砸得怎么样了,少年说砸掉两堵了。房东又问剩下的一堵今天能否砸完?少年说我今天想回去帮家里秋收。房东说那不行,当初定好了两天内必须砸完,已经过去一天了,你今天砸不完的话,那就不是耽误我的工期,而是耽误装修队的工期,那是绝对不行的。
少年不再坚持。他从房东的口气里听出一种岩石的味道。他知道自己在这座城市里缺少发言权。他唯一的发言权就是说一声“好”或是“明白”。他撂下了电话。
少年开始砸第三堵墙,那其实是最长的一堵墙,客厅与厨房间的那堵。少年发了疯地砸墙,他像是一个躲雨的人,不断地要向墙体扑进,然而后者不允许他靠前。少年能够想象出他父亲正弓身在地里挥舞镰刀的情形,他父亲面色黧黑,腿筋虬结,挥汗如雨。少年一锤锤地夯打在墙上,他想,这就是帮父亲割地了,都是一下一下的,都是要弄倒什么,都是来自泥土,也都是粮食。更重要的,都在流汗。
少年全身心地砸了半小时才突然弄明白,这堵墙为什么比前两堵更难砸,它不仅更长,而且更厚。它是很厚的一堵墙。一般的墙,都是单砖砌就,十二公分,而这一堵是双砖,二十四公分。它需要耗费的体力可想而知。
少年突然感觉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他很委屈,但是无话可说。少年走到楼下,再次给房东打了一个电话。少年说,能不能加一点钱啊,哪怕加五十元,这堵墙与其他墙不一样,太不一样了,它太厚了。
房东听了好半天才弄明白少年的意思。房东在电话里问:“你是想要五百块钱吧?但问题是,当初如果同样五百块钱,我又何必雇你?”
少年这一回慢慢把电话放下。他的举动其实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他先把听筒降到半空,停了一停,然后把剩下的高度压掉。
少年继续砸墙。有一刻钟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砸什么。他的腰是酸软酸软的,而腿是铁沉铁沉的,肩胛骨像是被井绳穿住,两只手掌早已磨出血泡。他想,自己为什么要到城里来呢?他又想,那么多的农民为什么要到城里来呢?这不是属于他们的地方啊。他记得小时候隐约听父亲说过,三十年前,有无数的城里青年,纷纷拥到农村去,占有了大片土地,连他们家里都接纳过。这些叫做知识青年的人,既愿意来,又不愿意来,他们是盲目和被迫的。多么奇怪啊,真是应了一句老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无数的乡下青年,又纷纷挤向城市,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踯躅过他们的身影。这些叫做打工者的年轻人,也是既愿意来,又不愿意来,他们也是盲目和被迫的。这前后两种事物有什么相同的命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