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的脸上,布满了忧愁,因为他知道,这些人都是为了活命才铤而走险的,朝廷把他们逼成了囚犯,然后再审判他们。但当时苏东坡只是通判,虽有一定权力,但毕竟不是一把手,而且,最令他痛苦的是,作为一个在州府长官领导下掌管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等事项的命官,将这些无辜的人“绳之以法”,正是他不能不履行的职责。
熙宁四年(公元1071年)除夕,苏东坡坐在都厅值班,将狱中囚犯一一点名过目。那些囚犯面色污黑,表情阴郁,拖着沉重的镣铐,从苏东坡面前一一走过,像一团黑云,重重地压在苏东坡的心头。苏东坡面无表情地执笔点名,没有人看得见他心底的暗潮涌动。他知道这些人犯罪,都是无奈为之,很想像古代的仗义之士,为这些囚犯们开释,却终究没有这样的胆魄,只能在内心里骂自己。天色将暮,心情黯然的苏东坡仍然没有返家。他坐在官衙的黑暗里,猛然间站起了身,挥手在墙壁上写下一首诗:
除日当早归,
官事乃见留。
执笔对之泣,
哀此系中囚。
小人营糇粮,
堕网不知羞。
我亦恋薄禄,
因循失归休。
不须论贤愚,
均是为食谋。
谁能暂纵遣。
闵默愧前修。
但这一次重返杭州,苏东坡担任知州,一切都不同了。在宋代,地方行政机构分为路、州、县三级。州一级行政长官通常派赴京官担任,而且一律“以文臣知州事”,称为“知州”,以避免像残唐五代那样出现藩镇割据的局面。离开汴京之前,苏东坡收到黄庭坚专门写来的一封信,劝他不要来,但苏东坡还是没有理会黄庭坚的建议,义无反顾地奔赴杭州。
刘仲敬在《经与史——华夏世界的历史建构》一书中评价苏氏兄弟代表的蜀党(与其相对的是程氏兄弟代表的洛党)时说:“他们嘲笑新党和洛党,因为他们觉得:没有哪一种制度注定比其他制度优越,虔诚的信念和乡民的愚蠢区别不大。……不能指望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更不能用抽象的原则束缚自己,……他们鄙视腐儒,不是从法家和酷吏的角度,而是从名士和雅士的角度。他们的理想人物更像晏婴、王导和谢安,必须儒雅和事功兼备,并不佩服热忱和悲惨的殉道者。”
从朝廷上逃离,好似一次精心谋划的私奔,让他的身心感到一次畅快淋漓的洗礼,让他意识到自己身体里的激情还未曾泯灭,让他笑傲现实世界里的所有成见与约束,去绝然地投奔自己的梦想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