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夭这一来,才知道这两个人,原来先不久还刚从家中与爹爹吵了嘴。夭夭再看看两人,便把先前那点天真好意收藏起来了,低下头去翻扒刺莓,随口回答说:“好好的买卖,公平交易,哪有不卖的道理。”
队长还涎着脸说:“我要买那顶大的,长在树尖子上霜打得红红的,要多少钱我出多少。”
师爷依然带着为上司捧场神气,尽说鬼话:“那当然,要多少出多少,只要肯,一千八百队长出得起。送礼图个面子,贵点算什么。”
队长鼻头嗡嗡的,“师爷,你还不明白,我这人就是这种脾气,凡事图个面子,图个新鲜。要钱吗?有的是。”这话又象是说给自己听取乐,又象是话中本意并非橘子,却指的是玩女人出得起钱,让夭夭知道他为人如何豪爽大方。“南京沈万三的聚宝盆,见过多少希罕的好东西!”
师爷了解上司意思所指,因此凑和着说下去,“那还待说?
别人不知道你,队长,我总知道。为人只要个痛快,花钱不算回事。……长沙那个……我知道的!“
师爷正想宣传他上司过去在辰州花三百块钱为一个小婊子点大蜡烛的挥霍故事。话上了喉咙,方记起夭夭是个黄花女,话不中听,必得罪队长。因此装作错喉干呃了一阵,过后才继续为队长知识人品作个长长的说明。
夭夭听听两人说的话,似乎渐渐离开了本题,话外有话。
语气中还带点鼻音,显得轻浮而亵渎。尤其是那位师爷,话越说越粗野,夭夭脸忽然发起烧来了,想赶快走开,拿不定主意回家去还是向河边走。
两人都因为夭夭先一时的天真坦白,现在见她低下头不作理会,还以为女孩子心窍开了,已懂了人事有点意思。所以还不知趣说下去。话越说越不象话,夭夭感到了侮辱,倒拖竹耙拔脚向后屋竹园一方跑了。
队长待跳篱笆过去看看时,冷不防那只大白狗却猛扑过来,对两人大声狂吠。那边大院子里听到狗叫,有个男工走出来赶狗,两个人方忙匆匆的穿过那片橘子园,向河边小路走去。
两人离开了橘园,沿河坎向吕家坪渡口走。
师爷见队长不说话,引逗前事说:“队长,好一只肥狗,怕不止四十斤吧。打来炖豆腐干吃,一定补人!”
队长带笑带骂:“师爷,你又想什么坏心事?一见狗就想吃,自己简直也象个饿狗。”
“我怎么又想?从前并未想过!实在好,实在肥,队长,你说不是吗?”
“我可不想吃狗肉,不到十月,火气大,吃了会上火,要流鼻血的。”
队长走在前面一点,不再说什么,他正想到另外一件事情。橘子园主人小女儿,眼睛亮闪闪的,嘴唇小小的,一看就知道是个香喷喷的黄花女。心中正提出一个问题,“好一块肥羊肉,什么人有福气讨到家里去?”就由于这点朦胧暧昧欲望,这点私心,使他对于橘子园发生了兴趣,橘子园主人对他的不好态度,也觉得可宽容了。
同行的师爷是个饕餮家,只想象到肥狗肉焖在沙锅里时的色香味种种,眼睛不看路,打了个岔,一脚踏进路旁一个土拨鼠穴里去,身向前摔了一个“狗吃屎”,还亏得两手捞住了路旁一把芭茅草,不至于摔下河坎掉到水里去。到爬起身时,两手都被茅草割破了,虎口边血只是流。
队长说:“师爷,你又发了瘾?鬼蒙你眼睛,走路怎不小心?你摔到河里淹死了,我还得悬赏打捞你,买棺木装殓你,请和尚道士超度你;这一来得花多少钱!”
师爷气愤愤的说:“都是因为那只狗。”
队长笑着调弄师爷:“你说狗,是你想咬它,还是怕它要咬你?”
“它敢咬我?咬我个鸡公。队长,你不信你看,我明天带个小棒棒来,逗它近身,鼻子上邦的一棒,还不是请这畜生回老家去!”
“师爷,小心走路,不要自己先回老家去!”
“队长,你放心,纵掉下河里去,我一个鹞子翻身就起来了。我学过武艺,跟有名拳师吴老柔磕过头,不要小看我!”
“你样子倒有点象欧阳德。他舞旱烟杆,你舞老枪。”
“可是我永远不缴枪!禁烟督办来也不缴枪!”
且说夭夭走回家去,见爹爹正在院子里用竹篙子打墙头狗尾草,神气郁郁不舒。知道是为买橘子事和军官斗气,两不搭桥吵了两句,心不快乐,因此做个笑脸迎上去。
“爹爹,你怎么光着个头在太阳底下做这种事。我这样,你一定又要骂起我来了。那些野生的东西不要管它,不久就会死的!”
长顺不知夭夭在外边已同两个军人说了好久话,就告夭夭说:“夭夭,越来越没有道理了。先前保安队队长同个师爷,到我们这里来,说要买一船橘子,装下省里去送礼。什么主席厅长委员全都要送。真有多少人要送礼?还不是看人发财红了眼睛,想装一船橘子下去做生意?我先想不明白,以为他是要吃橘子,还答应送他十担八担,不必花钱。他倒以为我是看穿了他的计策,恼羞成怒,说是现钱买现货。若不卖,派兵来把橘子树全给砍了再说。保安队原来就是砍人家橘子树的。”
夭夭想使爹爹开心,于是笑将起来,“这算什么?他们要买,肯出钱,就卖一船把他,管他送礼不送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