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艾掏出了手机,想给他发个短信,问问。想了想,最终还是她的骄傲占据了上风。却把她的短信发到乔韦的那边去了:老公,儿子似乎不太好,你能不能抽空和他谈谈?
就在进教室的时候,乔韦的回话来了:还是你谈吧,你是当妈的嘛。
小艾走到座位上去,把门外的冷空气全带进来了。她关上手机,附带看了一眼乔韦。乔韦在眨眼睛,在背单词。小艾的这一眼被不少小叔子看在了眼里。小叔子们知道了,女人在离婚之前的目光原来是这样的。只有乔韦还蒙在鼓里。你还眨什么眼睛噢,你还背什么单词噢,嫂子马上就要回到人民的怀抱啦!
田满的出现相当突兀,是四月的第一个星期三。夜间零点十七分,小艾已经上床了,手机突然蠕动起来,吓了小艾一大跳。小艾一摁键,“咣当”一声就是一封短信,是一道行动指令:“嘘——走到窗前,把脑袋伸出来,朝楼下看。”
小艾走到窗前,伸出了脑袋,一看,路灯下面孤零零的就是一个鸡窝头。那不是田满又是谁呢。田满并没有抬头,似乎还在写信。田满最终举起了手机,使用遥控器一样,对准小艾家的窗户把他的短信发出去了。小艾一看,很撒娇的三个字:妈,过来。
小艾喜出望外,蹑手蹑脚的,下楼了,一直走到路灯的底下。田满的上身就靠在了路灯的杆子上,两只手都放在身后。他望着小艾,在笑。小艾背着手,也笑。也许是因为路灯的关系,田满的脸色糟糕得很,近乎土灰,人也分外的疲惫,的确是瘦了。小艾猜出来了,她的乖儿子十有八九被Monika甩了,深更半夜的,一定是到老妈这里寻求安慰来了。好吧,那就安慰安慰吧,孩子没爹了,怎么说也得有个妈。不过田满的心情似乎还不错,变戏法似的,手一抬,突然从背后抽出了一束花,有点儿蔫,一直递到了小艾的跟前。小艾笑笑,犹豫了片刻,接过来了。放在鼻子的下面,清一色是康乃馨。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小艾问。
“我昨天就派人跟踪了。”
小艾叹了一口气,唉,这孩子,改不了他的“下三烂”。
“近来好不好?”小艾问。
“好。”
“Monika呢?”小艾问,“你的,Monika妹妹,好不好?”
“好。”田满说。田满这个晚上真是变戏法来了,手一抬,居然又掏出一张相片来了,是一个婴儿,混血,额头鼓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谁呀这是?”小艾不解地问。
“Monika。我妈刚生的,才四十来天。”
“——你妈在哪儿?”
田满用脚后跟点了点地面,说:“那边。”世界“哗啦”一下辽阔了,循环往复,无边无垠。田满犹豫了片刻,说,“我四岁的时候她就跟过去了。”
小艾望着田满,知道了。“是这样。”小艾自言自语说,“原来是这样。”小艾望着手里的康乃馨,不停地点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小艾说——“花很好。妈喜欢。”
小艾就是在说完“妈喜欢”之后被田满揽入怀中的,很猛,十分地莽撞。小艾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小艾一个踉跄,已经被田满的胸膛裹住了。田满埋下脑袋,把他的鼻尖埋在小艾的头发窝里,狗一样,不停地嗅。田满的举动太冒失了,小艾想把他推开。但是,小艾没有。就在田满对着小艾的头发做深呼吸的时候,小艾心窝子里头晃动了一下,软了,是疼,反过来就把田满抱住了,搂紧了。小艾的心中涌上来一股浩大的愿望,就想把儿子的脑袋搂在自己的怀里,就想让自己的**好好地贴住自己的孩子。可田满实在是太高了,他该死的脑袋遥不可及。
深夜的拥抱无比地漫长,直到小艾的后背被一只手揪住了。小艾的身体最终是从田满的身上被撕开的。是小艾的父亲。小艾不敢相信父亲能有这样惊人的力气,她的身体几乎是被父亲“提”到了楼上。“谢树达,你放开我!”小艾在楼道里尖声喊道,“谢树达,你放不放开我?!”小艾的尖叫在寂静的夜间吓人了,“——他是我儿子!——我是他妈!”
【作者简介】毕飞宇,男,1964年生于江苏兴化,1987年大学毕业从事教育工作多年。主要作品有《孤岛》、《明天遥遥无期》、《叙事》等,本刊曾选发过短篇小说《祖宗》、《哺乳期的女人》,《哭泣生涯》。《哺乳期的女人》、《玉米》、《青衣》获本刊第七、九、十届百花奖,《玉米》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