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
中文系有个“微澜票社”,聚集着一群对京剧如醉如痴的票友,规模不大,却行当齐全,有文场(京胡、月琴、笛子等)、武场(锣、鼓等),有生、旦、净、丑和龙套。每个星期天的上午,男女老少聚在一块,或单个儿唱,或排练一些折子戏,坚持了不少年头。
教宋词而且特别推崇“婉约派”的章一尊先生,就是一个地道的票友。他是一个大块头,面白无须,两个耳朵很长,几乎垂肩;嗓子却是又甜又脆,工的是旦行,对“梅派”理解尤深,比如演唱杨贵妃、苏三、虞姬、白素贞的名段,常常满座叫好。
章先生是“文*”后的第一批硕士生,毕业后就留在中文系了。他的导师是一位研究宋词的权威,耳提面命,自然是继承衣钵无疑。听课的少男少女们说,如果闭上眼睛,光听章先生讲课的声音,常会产生错觉:酷似在一个春天的园子里,一个多愁善感的佳丽在娓娓叙说衷曲!章先生业余没别的爱好,除了看书和考证,就是唱京剧了。
有人说,他常去票社,为的是可以亲近段秋水先生。
段先生是个女儿之身,比章先生小两岁,是教唐传奇的,长得很秀气,嗓音却很宽洪。很奇怪,她喜欢花脸这个行当,唱窦尔敦、关云长、楚霸王的名段,可以说是遏云绕梁,余音不绝。
章先生和段先生虽同在中文系,但各有各的专业,各有各的课时,见一面并不容易,能真正大大方方地接近,说一说京剧这个共同的话题,只有在票社。
他们心有灵犀,一年四季风雨无阻地在票社见面。好像都掐死了时间,章先生总是第一个到,过一会儿他听见走廊上有脚步声了,便迎到门口。
“段先生,您早。”
“您早,章先生。”
他们坐下来,隔着一段距离,趁着这时候安静,说一会儿话。
“段先生,这一向可忙?身体可好?您好像有点疲倦。”
“正在写一本小书,出版社催得紧。您呢?还喜欢熬夜吗?”
他们彼此都觉得很温馨。
章先生总想在某一天改一改对方的称呼,不叫“段先生”而叫“秋水”,但下了无数次决心,就是没有叫出口。段先生呢,也曾想过,什么时候主动提出去章先生的“府上”看看,却一直羞于启齿。
他们都在等待一个机会,既顺理成章,不失身份,又有一种古典的氛围。
票友们陆陆续续地到了,乐声也响了起来。
章先生唱《贵妃醉酒》中的“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东升……”
段先生听得很投入,到关键处,洪亮地喊了一声“好”。
过了一阵,段先生站到琴师旁边,唱《坐寨盗马》中的“将酒宴摆至在聚义厅上,我与同众贤弟叙一叙衷肠……” &star=4#84757
章先生频频点头,真不敢相信这声音是从那个秀气的身躯里迸发出来的,很有点当年金少山的味道,便轻轻地鼓掌。
到了中午,大家又该散去了。
章先生站在门边,等段先生先走,说:“您走好,下次见!”
“谢谢,下次再听您唱,真过瘾。”
一晃好多年过去了。
都上五十了,他们依旧是金牌“王老五”。
离教师节还有两个月,学校决定搞一次教师的文艺汇演。中文系有一个现成的票社,自然是摩拳擦掌,要排一个折子戏《霸王别姬》,段先生饰楚霸王,章先生饰虞姬。钱也批下来了,置办戏装、道具,忙得不亦乐乎。
粉墨登场毕竟不同于平日的唱着玩儿,必须认真地排练,于是,每周的星期六和星期天,票社的全体成员都得来。
这两个月哇,正是夏秋之际,天气奇热,但章先生和段先生精神亢奋,在导演的指挥下,唱腔、道白、身段、台步,一遍一遍地练习,从不肯马虎。这是一出“对儿戏”,台上的主要演员就他们两个,一个眼神一个手势,都会有无限的意味,他们觉得彼此的心似乎贴近了许多。演到虞姬自刎时,双方的眼里都是泪水了。
真正彩排是在教师节的前一个夜晚,在大礼堂的舞台上。
平日里的排练是“素面朝天”,一旦化了妆,在鼓乐声中登台,章先生和段先生突然觉得不自在起来。苗苗条条的段先生,成了男人气十足的楚霸王;而大块头的章先生,却变成了凄美的虞姬。先前排练时的角色转换,只是声音不同而已,但一旦化了妆着了戏服,就变成非常直观的形象了。他们都觉得心里很别扭,也失去了燃烧的激情,戏是勉勉强强彩排完的。
原本,他们都想在彩排后,卸了妆,相约到校园里走一走,月朗风清,表露一下心迹,现在他们都没有这个兴致了。
教师节的晚上,在正式演出时,台下看戏的学生们面对着显得孱弱的楚霸王和过于肥阔的虞姬,忍不住发出一阵阵的低笑声。在那一刻,章先生和段先生都明白了:他们再也走不到一块了。假如,章先生饰楚霸王,段先生饰虞姬,从外形到内质,都给对方一种真实的心理感受,也许这事就成了。这么多年来,他们生活在自己假想的角色里已深不可拔,艺术的审美替代了平常生活的需求,这是他们的悲剧。
他们还是照常去参加票社的活动,彼此见面还是那么彬彬有礼。
人们都很奇怪:他们怎么就不能成为一家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