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这我非常明白。
舅舅“咣咣啷啷”摇一会杯里的冰块,喝一口放下。"近来你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很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水脉受阻啦,风水如何如何啦,久美子出走啦,一无脸上忽然冒出痣啦,要去希腊一段时间啦。这倒也罢了,毕竟是你老婆出走,是你脸上有痣。这么说或许欠妥,并非我老婆出走,并非我脸上有痣,是吧?所以,你不想细说,不说也未尝不可,我也不愿多嘴多舌。只是我想,你最好认真考虑一下:自己最主要的事情是什么?"
我点点头:"考虑了很多很多,但很多事情极为错综复杂,不可能解开来一个一个思考。也不知怎么才能解开。"
舅舅微微笑道:"诀窍倒是有的,有诀窍保证你顺利得手。世上大多数人所以出现判断错误,无非因为不晓得这个诀窍。失败了就牢骚满腹,或委过于人。这样的例子我实在看得腻了,坦率地说也不大乐意去看。所以,让我说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所谓诀窍,就是首先从不怎么重要的地方下手。也就是说,如果你想从A到Z编排序号,那么应该由XYZ开始,而不是由A开始。你说事情盘根错节过于复杂没办法着手,那恐怕是因为你想从最上面的开始解决。当你要做出一项重大决定时,最好从似乎无所谓的地方着眼,从谁看都一目了然谁想都豁然明白那种简直有些滑稽傻气的地方入手,而且要在这似乎滑稽傻气的地方大量投入时间。
"我做的当然不是了不起的大买卖,不外乎在银座开四五家饮食店,在世人眼里不值一提,不值得自鸣得意。但如果单就成败而论,我可是一次也没失败过。因为我一贯按这个诀窍行事。其他人往往轻易跳过任何人都一目了然那种似乎滑稽傻气的地方一门心思往前赶。我则不然,而在看上去滑稽傻气的地方投入最长时间。因我知道在这种地方花的时间越长,往下就越省事。"
舅舅又呷了口威士忌。
"举例说吧,想在某处开一家店,饭店也好酒吧也好什么都好,那就先想象一下,想象开在哪里合适。好几个地点可供选择,而终归只能选一个。如何选择才好?"
我想了想说:"那怕要就各种情况预算一番:如定点在这里,房租多少,贷款多少,每月偿还多少,客流多少,返桌率多少,人均消费多少,人工费多少,赔赚!临界点多少…无非这些吧。"
"若这么干,十之八九的人必然失败。"舅舅笑道,"告诉你我怎么干。一旦我觉得一个地点合适,我就站在那跟前,一天站三四个钟头,一连好多天好多天好多天好多天只管静静观察那里来往行人的面孔。不用想什么,不用计算什么,只消注意什么人以什么样神情从那里走过即可。起码花一周时间。那时间里势必要着三四千人面孔吧?何况有时花更多时间。但看着看着自会豁然开朗,好像云开雾散一样,明力过来那里到底属于怎样的地点,该地点到底需求什么。如果该地点需求的同自己需求的截然不同。那就到此为止,而去别处重复同样程序。但如果觉出那地点需求的同自己所需之间有共通点或折衷点,就算踩着了成功的尾巴,往下只要紧紧抓住不放即可。但为抓住它,就必须傻子似地不管下雨下雪都站在那里以自己的眼睛盯视别人的面孔。计算之类此后尽可你怎么算。我这个人嘛,总的说来很讲现实。只相信自己两眼彻底看明白的东西。什么道理呼方案呼计算呀或者什么什么主义什么什么理论等等,基本上是为不能用自己的眼睛分辨事物的人准备的。万世上大多数人也的确不能以自己眼睛分辨事物。至于为什么我也不明白。本来想做任何人都应该做得到的。"
"大概不仅仅是靠魔感吧!"
"魔感也是要的,"舅舅和悦地笑道,"但不仅仅是那个。我在想,你应该做的事也还是要从最简单的地方开始考虑。比如说,老老实实地站在某个街角每天每日观看人的面孔。不必匆忙做出决定。或许不够畅快,但有时候是需要沉下心来多花些时间的。"
"您是叫我暂且留在这里别动步?"
"不,我的意思并不是叫你留下或去哪里。想去希腊去也可以,想留下来留也无妨,先后顺序应由你决定。只是,我一直认为你同久美子结婚是件好事,我想对久美子也是好事。却不知为何突然间分崩离析了,这是我不能理解的又一件事。你怕也稀里糊涂吧?"
"稀里糊涂。"
"既然如此,我想你还是训练一下以自己眼睛看东西为好,直到一切真相大白。不要怕花时间。充分地投入时间,在某种意义上乃是最为形式洗练的复仇。"
"复仇!"我有点愕然,"指的什么?这复仇?到底对谁复仇?"
"噢,意思你也很快就会明白的。"
我们坐在檐廊一起喝酒,加起来也就是一小时多一点。之后舅舅起身,说了声打扰这么久,就回去了。剩得自己一人,我靠在檐廊柱子上茫然看着院子和月亮。一时间里我可以把舅舅留下来的现实空气样的气息尽情吸入肺腑,我因此得以放松下来--好久没放松过了。
但几个小时过去,那空气渐渐稀薄起来后,周围又笼罩在淡淡哀愁的衣袍中。归根结底,我在这边的世界,舅舅在那边的世界。
舅舅说考虑事情须从最简单处开始。问题是我无法区别哪里简单哪里复杂。所以,翌日早晨上班高峰过后,我离家乘电车来到新宿。我决定站在这里实际观看--仅仅看--人们的面孔。我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处,但我想总比什么也不做好些。既然不厌其烦盯视人们面孔是个简单例子,何妨就此一试。至少应没有损失。若是顺利,说不定得到某种暗示,暗示什么对我是"简单的事情"。
第一天,我坐在新宿站前花坛边儿上,定定地看眼前来往行人的脸看了大约两个小时。但那里通过的人数量太多,脚步也快,很难看好哪个人的脸。况且坐的时间一长,便有流浪汉模样的人上前罗罗嗦嗦。警察也好几次从我跟前走过,三番五次审视我的脸。于是我放弃站前,另外物色可供我放心打量行人的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