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胡戏妻”是很典型的主流叙事,在这个故事里,每个人都定位精准,形象清晰,黑白分明,没有灰色地带,最后顺理成章地引入一番训诫。
《陌上桑》的罗敷可没打算这么坚壁清野。如果我们不先入为主地去看这故事,会发现,这首诗的调调,更像周星驰里的某些电影,搞笑、无厘头,却更加接近于人性。
一开始就很喜感,先说罗敷打扮得多么精致、漂亮:“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手里提的,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有高度审美的物件,真是武装到牙齿。
打扮得这么美,她要干嘛去呢?她要去采桑。按说又不是出席盛大典礼,她这身打扮也太没个劳动者的样子了。但是,就像《花样年华》里张曼玉下楼买个云吞面,也要盛装而行一样,罗敷也是一个任何时候都要美美的女人,不得不说,她真是文学史上最性感最有现代意识的女人。
她果然非常吸睛:“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行者捋髭须倒还观看得比较悠然,少年脱帽著帩头,这是在抓耳挠腮了,耕者和锄者看得更加忘我,把生产工具都给弄丢了,还只能互相埋怨。
有趣的是,诗里面说的都是异性,不知道同时观瞻到的同性又做何想。罗敷这般招蜂引蝶,若放在卫道士的话语体系里,只怕要被归为“妖艳贱货”一类。
然后使君出场,“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说句三观不正的话,看这首诗许多年,对于这位使君,倒也不怎么反感。他也是男人,会像行者、少年、耕者、锄者一样心旌摇荡,所不同在于,他地位更高,勇气就更足。
他没像秋胡那样,一来就说“你采桑能挣几个钱,不如跟了我,我有金子”,一句“宁可共载否”,来得风流不下流,是撩拨,也是试探,但也还是越了界。毕竟萍水相逢,“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不说,这口气里,还有一点点若隐若现的笃定。
这是一个自信的男人,因为自信而冒昧,同时,也因为冒昧,而比那些始终站在界限之外的行者、少年、锄者、耕者更“MAN”。适度的冒犯,对于女人也是一种恭维,她寂寞的稳定与平衡被打破,在这种复杂的情境里,我们且看罗敷将做出怎样的回应。
她是一个不但美丽而且骄傲的女人,当然不可能与他同乘,她同时也是一个性感有趣解风情的女人,不会认为使君的冒犯就是自己的奇耻大辱。只是,他自信得过了头,以为自己随随便便就会上他的车,这种自信必须打击,她灵机一动,借蚕说事,描述出一个不存在的丈夫。
使君未尝不知道她所言盖出于虚构,但是他也应当明白,她以这虚构,来表达“你并没有什么了不起”,道德、风情集于一体。不知道使君如何回应,也许只能垂头丧气地一走了之。但是他应该永远都忘不了这个女人,她的美,她的骄傲,她的聪明,她的弹性,合成她摇曳生姿的骨子里的性感。
至于罗敷呢,她也许只是嫣然一笑,继续她美美的人生,怡然地享受各种欣赏。在遥远的古代,她就知道如何以自己的美和聪慧来取悦自己,真是个了不起的姑娘。当然,也许会有人指责这类女子无缘无故地要在自家男人心里占寸方之地,事实上,谁也不可能占领自己伴侣心中每一个领域,而罗敷,终究还是一个有底线的姑娘。
桑间濮上的艳遇,在古代传说里,是一个很经典的母题,男人和女人,总是在桑间濮上相遇。但“秋胡戏妻”更像一个官方通报,既粗鄙又严厉,隐隐带着威慑力,《陌上桑》里却是一派神采飞扬,欢乐无比,让你看到美,看到心动,看到男女间的对峙,更看到生命的活力。
据说,这一类故事还有第三种写法,比如禹和他的妻子涂山氏女娇也是相遇于桑林,一见倾心,结为夫妻。后来呢?禹成了爱岗敬业的楷模,为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女娇也只能去做一个贤淑的妻子,静默地接受一切,最后被后世表彰。
三种叙事背后,是不同的三观,在同一母题下,做出各自的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