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她和我一起到过仙境。宫中有很多画师,她一直跟着画师学画,她很聪明,所以她出来之后,就画下了这一个山洞,和真的一样。”
这时,我真的感到迷惑了!
因为那印度人提到了“宫中”,而且,又提及那山洞,这使人不明白他究竟在说些甚么。
我决定将事情从头至尾,弄一个清楚,是以我道:“你究竟是甚么人?”
印度人道:“我是巴哈瓦蒲耳,遮庞土王王宫的总管,这个身份,在印度是很特殊的,虽然现在印度政府已削去了土王的特权,但我仍然受到尊敬。”
对于他受到尊敬的这一点,那毫无疑问。
那印度人又道:“我的全名很长,但是你可以叫我德拉,那是我名字的简称,我的妻子,我们都称她为黛,她是宫中的侍女。”
我还没有继续发问,德拉便又道:“你一定会奇怪,像我这样身份的人,为甚么会来到这里,而且变得如此之潦倒?”
我道:“是的,我正想问你。”
德拉道:“遮庞土王不服政府的法令,政府下令军队进攻他的领地,那是一场可怕的战争,但是外国人却完全不知道有这样的战事。遮庞土王失败了,他放火焚烧自己的宫殿,烧死了他自己。”
我很关心那印度少女,因为她的那种神态,实在惹人怜爱。
我又问道:“你的未婚妻也是死在这场战事中的?”
“不是,”德拉摇首道。
印度人叹息了一声,接着道:“她早已死了,在她死后不久,战争就发生,当宫殿起火的时候,我只来得及带了她画的这幅画逃了出来,这幅画的体积很大,我只好在逃出土王的领地之后,将之寄放在一个熟人家里,他是一个海员,却不料他将我这幅画卖了,直到几天前,我才发现了这幅画,所以我一定要将它买下来。”
对于德拉这个人的身份和遭遇,我总算大致上已弄明白了。
而有许多事,也是不问可知的,在遮宠土王失败之后,德拉自然到处过着流浪的生活,他一直在极困难的环境中过日子,他能活到现在,可能还是仗着他那个王宫总管的身份。
但是我不明白的事,是关于那仙境。
这时,我对德拉的观感,多少有点改变,因为他既然有着那样的身份,而且,印度又是一个光怪陆离得使人无法想像的古老国家,遮庞土王所在的地方,又是世人还不知道的空白地区。
在那样的地方,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发生,倒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我想了片刻,问道:“那么,关于你到过那仙境的事,这是怎么一回事?”
德拉叹了一声,闭上了眼睛:“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一年,我只有十九岁,王宫总管的职位,是世袭的,我十六岁就当了总管,十九岁那年,遮庞土王将宫中最美丽的侍女黛,赏给我做妻子,她那一年,才只有十五岁。”
德拉讲到这里,才睁开眼来。
他又道:“十五岁的女孩子就成为人家的妻子,在印度以外的人,是很难想像的,但是在印度,那却是很普通的事。”
为了不想他的叙述,时时中断,我道:“我很明白这一点,你不必特别解释。”
德拉又道:“在婚后,我们又得到三个月的假期,和十头大象的赏赐,在这三个月中,我们可以随便到土王的领地中任何一处地方去玩,我们带着象,往北走,我们都想到山中去。”
德拉略顿了一顿:“我们可以望到的山,所有的人都称之为大山,那就是喜马拉雅山。”
我用心地听着,因为德拉的话,越听越不像是在胡说八道了。
德拉又道:“我们从小在宫中长大,宫中有许多老人,讲述过大山中的种种传奇故事给我们听,所以我们对大山十分向往,一有了机会,我们都想到大山中去,只有我们两个人,渡过那一段快乐的时光。”
“我们一直向北走,一路上,所有见到我们的人,都全心全意款待我们,他们都很穷,但是他们却将最好的食物给我们。黛是一个十分善良的人,她好几次看到那些人穷困的情形,都哭了起来,我们走了十多天,才来到山脚下,大山看来很近,但是走起来却远得很。”
“我们自宫中带了很多必需品出来,所以我们毫不困难,便在山中找到了一个温泉,我们在温泉的旁边搭了营,每天在白雪和挂满了冰柱的山缝中追逐嬉戏,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直到有一天——”
德拉讲到这里,顿了一顿。
我并没有说甚么,只是等着他说下去。
他并没有停了多久,便道:“那一天,我们走得太远了,等到满山的积雪,全都被晚霞映得一片金红之际,我们找不到回来的路途了。越是急,越是找不到路,天色迅速黑了下来,我们总算从一个狭窄的山缝中挤了进去,那是一个山洞。”
我忍不住道:“就是画上的那山洞?”
德拉点着头:“就是那山洞,但当时天色早已黑了,我们也看不到甚么,山洞中比较暖一些,但也很冷,我们相拥着,几乎一夜未曾入睡,等到阳光射进山洞中时,我们都呆住了,我们看到了从来也未曾看到过的奇幻的色彩,先生,黛在这幅画上表现出来的,实在不足十分之一!”
我静静听着:“你所指的仙境,就是这个奇妙的山洞?”
“不是,当时,我们一见到那样奇妙的山洞,寒冷和疲倦全消失了,我们一起向山洞深处走去,在那里——”
德拉讲到这里,起身将那幅油画,移动了一下,指着油画中阴暗的那一角道:“就从这里走进去,那是一条狭窄得只好侧着身子通过的山缝,我们挤了进去,当我们挤出这山缝时,我们两人,都整个呆住了!”
“你们到了仙境?”我问。
德拉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是的,我们到了仙境,那真是不可想像的,那真正是不可想像的事!”
德拉挥着手,我猜想,他在叙述的,一定是二十多年之前的事了,但是看他这时的神情,仍然这样如痴如幻,如果我仍然认定他所说的一切全是谎言,那显然是一种很不公平的判断。
我忙道:“你慢慢地说,不要紧张。”
事实上,我的劝说,一点用也没有,我看到他的手指在发着抖:“那是仙境,真的仙境,在阳光之下,我们看到的是无数的宝石、钻石,遮庞土王的财产惊人,但是他的宝藏,与之比较起来,只是,甚么也不是!”
德拉讲到这里,双手挥舞得更快:“当时,我在钻石上打滚,每一颗钻石,都有鹅蛋那么大,红宝石的光芒,映得我们的全身都是红的,还有一种闪着奇异的像云一样光彩变幻的宝石,那么多宝石,除了仙境之外,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是见不到的!”
当德拉讲到这里,他的双眼之中,更现出了一种魔幻也似的神采。
我也听得出了神,因为宝石自古以来,就是最吸引人,最能震撼人心的东西。人和宝石之间的关系,几乎是心灵相通的。
宝石,在科学的观点来看,当然是没有生命的东西,但是,宝石有一种特殊的吸引人的力量,自古以来,有好多著名的宝石,甚至被认为有超人的力量:幸运的或是邪恶的力量。
所以,当德拉在叙述着他曾到达过一处地方,那地方有着这么多宝石之际,那实在是很引人入胜的事。
他突然停了下来,我也没有出声,我们之间,静默了好一会。
然后,德拉的神智,显然已回复了正常,他的语调,也不像刚才那样激动了,他道:“别以为我是没有见过宝石的人,所以才会大惊小怪!”
我摇头道:“我并没有那样以为,事实上,印度土王对于各种各样的宝石,搜藏之丰富,举世闻名。”
德拉道:“我已经说过,遮庞土王的宝藏十分多,每年两次,我都参加宝藏的检查工作,我已经可以说是见过许多许多宝石的人了,但是在仙境中的宝石,唉,我不知该如何形容才好?”
我问道:“那么,你有没有带一些出来?”
“若是依着我,”德拉苦笑着:“那一定满载而归,但是黛却说,那是神仙所有的东西,人不能拥有那么好的宝石,我用种种话劝说她,但是她一定不让我取,一颗也不许!”
“你真的没有取?”
“是的,没有,因为我深爱着黛,我不会做黛不喜欢的事,那些宝石虽然可爱,但即使全部加在一起,也及不上黛,你明白么?”
想不到这个粗鲁的印度人,对于爱情的真谛,竟有如此透彻的认识!
我道:“你这样想法倒很对,那么,现在你又为甚么念念不忘那些宝石呢?”
德拉悲哀地道:“现在,黛已经死了啊!”
由于德拉的声音。那样充满了悲哀,是以我也不由自主,叹了一口气:“你还未曾讲完,后来,你们怎么样?”
德拉道:“我们欣赏看那些宝石。那些宝石,实在令人如痴如醉,足足盘桓了半天,我们陶醉在宝石在阳光下各种色彩的变幻之中,然后,在黛的一再敦促之下,我们才离开。”
德拉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在归途中,她一直感到不舒服,等我们回到土王的宫中时,黛病倒了,她病了三个月,就死了。”
德拉双手掩住了脸,好一会,才又道:“她是在病中画成那幅画的,在她死后不久,战事就发生了,我也离开了遮庞,一直在外面流浪。”
德拉总算讲完了他的故事。
我望了他半晌:“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们有足够的旅费的话,还可以再回到那地方去?”
“是的,”德拉的手有些发抖:“我们可以到达那仙境,然后,我们是全世界最富有的人。”
我道:“你可以一个人去,为甚么不?”
德拉的答案,却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他道:“因为我害怕!”
我呆了一呆:“我和黛一起到了仙境,黛在一离开时,就感到了不舒服,接着她就病倒了,而且,不论用甚么方法都医不好,是神仙对我和她误闯仙境的一种惩罚!”
我立时道:“如果真有惩罚,那么,神仙的惩罚,应该加在你的身上,因为你想将宝石带出来。黛既然竭力阻止了你,为甚么神仙还罚她?”
德拉道:“我不明白,我一直不明白何以神仙不惩罚我,但是我却不敢一个人再到那地方去。”
我又问他:“那么,你选择一个完全陌生的异国人,来谈及这件事,并且和他一起到那仙境去,你不认为这件事太突兀了么?”
德拉瞪大了眼睛:“我从来也未曾想到过这一点,你……你不是也喜欢黛的画么?我以为,你是一定肯和我一起去的。”
对于德拉未曾想到人家会感到突兀这一点,我倒也是有理由相信他的。因为我和他相识的时间虽然不多,却也可以知道他是一个粗鲁、率直的人。
我考虑了一会:“这事情我还要想一想,和家人商量一下。”
却不料德拉一听到我的话,精神突然紧张了起来,他伸手按住了我的手臂:“不能,你不能对任何人说起有关仙境的事!”
我看到他那么紧张,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甚么?你认为我会不对妻子说一声,就和你一起到喜马拉雅山去?”
德拉缩回手来,摇着头:“你不能说,绝不能说,如果你认为不能去,那就不要去好了!”
我望了他半晌,他说得那么认真,这证明他刚才所说的,有关“仙境”的一切,可能是真的。我如果要不给白素知道目的,离开家三两个月,大约没有问题,但是我却绝没有必要那样做。
印度人所说的那个“仙境”,究竟虚无缥缈,不见得真有那样一个地方。可能那只是高山积雪中的一种反光作用,一种幻觉!
所以,我站起身来:“既然那样,那么就算了,谢谢你告诉了我地球上有那么奇妙的地方,我不会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的!”
德拉望着我,我已准备离去,德拉忙道:“等一等,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姓名!”
我将我的名字,告诉了他,并且告诉了我公司的电话,请他有事找我的话,可以找这个电话和我联络。然后,我就独自离去。
当我走出那幢大厦门口的时候,寒风依然十分凛冽,我贴着街边走着,在走过一家珠宝公司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珠宝公司的橱窗中,陈列着很多名贵的宝石,但在我对宝石的知识而言,那些还都不算是第一流的上乘宝石,我呆立着,想着德拉的故事。
德拉所说的那地方,是地图上的空白,即使像德拉那样,当地的土著,也不会经常有机会深入喜马拉雅山的。
在深邃、高耸的喜马拉雅山中,包涵着亘古以来,未为人知的神秘。
那么,在这神秘的高山中,是不是会有德拉所说的那样一个仙境呢?
我在珠宝公司门口,站立了很久,才继续向前走去。
我又走进了一家书店,在书店中买了很多有关喜马拉雅山的书籍。
当我回家,开始一本又一本地阅读那些书籍之际,我才知道自己对于喜马拉雅山的知识,实在太少了。有一本记载在喜马拉雅山中搜索“雪人”的书中,记载说探险队在山中,没有找到“雪人”,但是却发现了几个“隐士”。
那些“隐士”,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在山中多久了,他们只是坐在山洞中冥想,从他们的生活环境来看,他们实在是无法生存的。
但他们毫无疑问是活人,而且还将活下去。
另一本由英国探险队写成的书,记载着尼泊尔北面,山谷中的一座寺院,由两个西藏高僧主持,探险队中,没有人能够明白这座寺院是如何建成的,他们每人只带着二十公斤的装备。尚且几经困难,才到达这个深谷,但是那座寺院的梁木,直径却在一英呎以上,是甚么办法把这样大的木头运进来的?
自然,寺院中的僧侣,完全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寺院中保存的黄金之多,令人吃惊。整座佛像,全是黄金铸成,而且还镶满了宝石!更有一本书,记载着西藏人能够在看来完全不可能的情形,翻过山脊,他们有自己的行走路线,那种行走路线,飞机也探测不出。
当我深夜时分,还在阅读那些书籍的时候,我的脑子之中,已充满了各种奇怪的幻想。
我直看到清晨时分才睡觉,做了一夜怪梦,第二天睡到下午才起来。
当我可以开始我一天的活动时,几乎已是傍晚时分了,我好几次想将那印度人德拉对我讲的事讲给白素听,但是为了遵守我的诺言,我却没有说出口来。
白素却也看出了我心神不定的情形,她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心中有事。瞒着人,我看很痛苦!”
我给她说中了心病,不禁有点尴尬:“有一个印度人,讲了一个奇怪的故事给我听,可是他却又不许我讲给别人听!”
白素伸手拍着额:“印度人?我倒忘了,公司打了两次电话来,说有一个印度人找你!”
我忙道:“那一定就是那古怪印度人了,他的名字叫德拉,他——”
白素不等我说下去,便阻止了我:“你既然答应过人家不说,还是不要说的好,那印度人留下了一个地址,你要不要去找他?”
白素转过身,将压在电话下的一个小纸片,交到了我的手中。
第三章 深入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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