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大鹰在高空中盘旋,从市外军营飞起的军事飞机又出现了。因为嗡嗡声音的振响,行路人大家争着抬头看这奇异的东西。在黑暗肮脏的小小板屋中车床与皮带之间消磨长日的小工人们,也得到暂时放下活计的理由了,一齐走出外面,望着这东西发怔。
飞机隆隆作响,尾曳着长长的白烟,环绕××市飞行一周,消灭到东方天末去了。到这时,大家才仿佛记起九十里外的沿江一带正有战事,有与飞机一样性质用铁用钢作成的陌生物件,在一群面目黧黑衣帽污秽的疯子手中,炸裂着,发着大的声音。火光,叫喊,血,呻吟,皆随了这声音展开,战事的惶恐,也到这些人心上荡漾着小波了。
战事发生在沿江已有了十六日,凡是住在城外的穷人,皆能见到每天从前方用大车运回伤兵。住在城外高处的人在夜静或天欲发白时节,皆可以听得到一种哄然声音,随了这哄然大声而消灭的,显然是看不见的若干金钱同生命。然而城中人呢,照例从官家发出的报纸上,见到和平。虽市面呈现出慌张景象,钞票的行使成问题,有钱人都坐船到上海去,对外汇水提高,信件的检查,入晚游戏场中的萧条,皆在表示这情形与稳定相反。但白天太阳下,作工的人还是如往日一样,在一种全无希望莫名其妙的原状下劳动着,让大的汗在脸上背上流,吃粗糙的米饭。或受主人的责罚,扣薪。当学徒的则停止饮食,用皮鞭或任何顺手可得的器物,咬着牙,如处治盗贼痛痛的殴打。被打的却照例是流泪,除流泪以外没有新事情发生。
然而不知如何在“民众”中却有了一种谣言发生了。完全不可信的谣言说,城中将有共产党人为××军的内应,成立了大的阴谋的集团,任何时皆可闹事,凡是一切军人所有的,这些人也一样不缺少。
这样谣言传到了军队中去,又象不尽属于谣言。在谣言中传说,有人要把枪械运进城,从城外岗兵的检查,居然有查出枪械的事实来了。从军人中的狼狈到九点全市戒严一事可知,因为战事到近日也转入了紧急。
谣言中所指的参预这阴谋的党人,工人是最可注意的一类,在本城纱厂窑厂金铁工人总数大致是四千。单是这可疑工人已有这样大数目,未来事难于估断可想而知了。其实呢,谣言还仍是谣言。所恐惧的事全无根据。城中军队还有一师。
有危险成分的一种肮脏粗人,所住的地方全是城外。市电灯公司则有比工人为多的兵士驻守。凡能够使全市陷入恐慌的事皆无理由可以发生。前线传来的确实消息,是战事因河南方面的牵制,自己一面有了胜利的进展,因此谣言在军人心中不久也就淡漠了。
没有把这谣言忘去的是一个小钢铁工厂的主人。当那军事侦察大飞机,照例的从城外大坪起飞,绕了本市飞行,使所有人皆放下工作昂了头来望这物件时,他就温习着那谣言,对于所属工厂中一些脸目肮脏赤膊不衣的大小工人感到一种烦恼。虽然一面感到烦恼,一面仍然把十三岁左右的学徒驱使着,不让他得到一时休息的,也就正是这个人。
在他与工人之间,本没有资本家与劳动者对抗的显然形式存在。他是一个由学徒出身的人,知道许多厂主所不知道的事。他这时也还是与工人一样生活,在他手下的大小工人皆近于学徒师傅的一伙,决无一般所有罢工要求或怠工对待等事情发生。但这人不知道如何,认得一些本可以不必认得的字,看看报,稍稍明了了这时代的事情,变成特别多疑的人了。他总以为有一天这些东西会忘了主人的恩惠,爬起来随意拿起铁锤钳子同他个人算账,与社会为难。
他看到过军人杀××党,那工人出身的××党,被杀是毫无理由,他们没有一点不与自己的工人相同。
“总有一两个,也将……”
这样想到时,一一看着那些工人的煤烟所污的脸。这些汉子若有所得的露着白牙齿笑,增加了他心上的疑惧。若把相貌作杀头标准,则在工人中至少有五个是可以同样用大令押盖五花大绑推到北门外砍头的。不稳当的分子这样多,这人的烦恼不为无因了。
工人呢,每日鼻嗅着烟煤洋油气味,耳边响着大小铁轮转动的声音,手忙着各样事。明炉间大块的热铁在砧上敲打着。车床间铜柱擦着磨光器发着青光,散着细小的白的火花。
各处都是灰尘和铁锈。各处都不缺少机油的污迹。大块的生铁从地面一直码到屋顶。用作模型的青灰堆成小山。灰暗的铁的斜面,与长的仿佛水流的皮带中间,充满了黑色放光的眼睛与白的牙齿。更叫奇怪的,是每一个工人仿佛皆各有一个特别夸张的鼻头,这东西使人想起一种极其相熟的兽类的鼻头,却决想不到自己也是这样鼻头的人类。在另外一些较小较笨的机械中,有着年青的团团的脸与稀疏短发的学徒,也在那里用钻用凿尽着自己吃饭以外的责任。他们的年纪虽比其他成年工人小,厂屋中不洁的空气却同样呼吸到肺中去。他们想到的事情简单到了极点。天气近了夏天,日里的工作太长了,他们无时无刻不想睡觉。他们一面做工,一面常常互相骂着野话,互相用言语戏谑。可是各人皆不觉得脸上手上的煤烟有在什么时候洗去的必要。他们工作一有空暇,在车床间,明炉间,翻砂间,不拘任何地方都有随便彼此揪打的习惯,有时也真到流血以后才能得到结束。因为工钱很少,他们就只能吸价钱便宜的纸烟。因为都是单身,年青姣好一点的学徒,就有被玩弄的事情。因为被嘲笑,这青年人就有了无数机会流那毫无价值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