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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条街,父亲总不让儿子靠近,总要找个理由悄悄绕开。
原来,这条街藏着全城的狗肉馆,一年到头,街边放满了铁笼,一只只憔悴的狗趴在里面,充当活招牌。那条街上有股怪味儿,是恐惧的味道,是动物临终的味道,是血蒸发的味道….
这是个高尚的父亲。
他怕孩子吸入不良空气,他怕孩子的眼睛受伤,他怕幼小的心灵感染病毒。他最怕的是,孩子在慢慢适应后变得坦然,在一次次惊愕和无能为力后变得麻木,最终变成那些路人中的一个。
我不知道,这对童话般的父子,能在世间东躲西藏多久,能在绕来绕去的路上走多远。
但他们的存在,像金子般贵重。
他们改变了人群的成分,重新编辑了我对人间的印象。
想起一个高山上的习俗:一个猎人在和野兽搏斗之后,要用泉水和树叶洗净脸才回家,以免眼里有未散尽的凶煞,附体到婴儿身上。孩子断奶前,猎人不能捕杀哺乳期的动物,不能带沾血腥的兽皮回家,否则,孩子长大会成为歹人。
这是个美丽的迷信。
大凡迷信,都有这般特点:后果不成立,但禁忌中包含的精神主张,却是高贵的。
2
看一个民族的生活美学,看一个时代的精神雅量,有个重要线索:看它缔造和收纳了多少童话,看它的世俗文化和游戏规则是否激励、佑护童话人生,是否滋养童话事务,是否欣赏有儿童人格的成年人。
表面上,童话是大人备给孩子的礼物,而更深层的真相是:童话乃成人对儿童的审美
成绩,反映了“大”对“小”的鉴赏力,本质上是“小”对“大”的馈赠。
一个社会,若成人的精神系统里没有童话成分,若大众生活提前告别了童话,甚至贬低和嘲笑童话,那这个时代势必极度实用、功利、枯燥,人群也一定是险恶、龌龊、暴戾的。
儿童稀少,人堆里即缺少氧气和光线;童话衰落,一个国家的黄昏即早早降临。
由于职业关系,每天要浏览大量媒体和网络信息,有一点是我所担忧的:美和干净的事物太少,专心生活和认真说话者太少,能让孩子消费的东西太少,“热爱生活”的依据太少……我知道,这并非全部事实,而是兴趣和注意力所致,我们被自己的对立面绑架了。对于美,不仅生产能力锐减,更可怕的是,我们丧失了消费能力、消费愿望和消费传统。
那天,我在微博上说:“中国是个麻团型社会,让人纠结的事太多,‘忧愤’近乎日常表情。但我以为,在一个理想的时代,应同住着鲁迅和丰子恺这样反差极大的生命类型,对两者的消费应同样旺盛和隆重,甚至,随天气好 转,随心灵需求和生活主题的复位,后者该居上。”
当代中国有个精神危险:由于粗鄙和丑陋对视线的遮挡、对注意力的劫持,我们正
逐渐丧失对美的发现和表述。换言之,在能力和习惯上,审丑大于审美。
这其实很危险,让生活有荒废的可能。我们从不乏思想的榜样,但鲜有生活的榜样,那种纯真意义上的生活,摆脱羁绊和干扰的生活,聚精会神、全心全意的生活。我们缺少生活的专业户。
如此背景下,我们拿什么送给孩子?除了绝版的“动物世界”,除了文学史上的那些经典童话,我们还有能力讲一个美好的故事吗?我们唇齿间还能流淌出温情的语句和温和的语调吗?
想起了埃.奥.卜劳恩,这位德国人虽然生活在最黑暗的年代并被其吞噬,却献出了温暖的《父与子》——我少年时最喜欢的漫画书。那个大胡子、秃脑瓜、啤酒肚、永远为儿子效劳又总被儿子俘获的男人,既是我羡慕的父亲,也是我立志要成为的那种成年人。
1934年12月,长篇漫画《父与子》在《柏林画报》问世,立即风靡德国,这个被政治冻僵了表情的国家,这个一度忘记了生活的民族,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卜劳恩,原名奥塞尔,因用漫画讽刺希特勒,纳粹掌权后其作品遭禁,后为发表《父与子》,改名卜劳恩,以纪念他童年生活的小镇卜劳恩。
《父与子》是恐怖夜晚中的伟大笑声,没有它,很多心灵会僵化,会因听不见笑声而枯萎。它以一簇火苗的能量,稀释了夜的黏稠,舒展了德国人的眉梢,矫正着这个遭受病毒折磨的国家的表情……借助幽默,它恢复了人性,恢复了日常生活,恢复了人类与生俱来、不可剥夺的天伦之乐,让生活本身成了伟大的主角……这一切都成了纳粹恨他的理由,因为法西斯政治的本质是恨、是冷酷、是斗争和诅咒,是牺牲自己和别人的生活。
1944年3月,卜劳恩被告发,以“反国家言论罪”遭到逮捕。4月6日,在所谓的“人民法庭”宣布死刑判决前,他自杀于牢房,终年41岁。遗书中,他对妻子说:“……我为德国而画画……请把孩子抚养成人。带着幸福的微笑,我去了。”
他把笑声留给了同胞,留给了全世界,留给了千千万万对父与子,其中包括父亲和我,包括我和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