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兰笔下的蒋介石颇耐人寻味。
据冯友兰晚年回忆,抗日战争时期,他在西南联大,但每年总要到重庆去一两次。凡是从别的城市到重庆的比较知名的人士,蒋介石都照例请吃一顿饭。冯友兰差不多每次到重庆,都会接到送来的请帖。
每次吃饭,大约有20人,座中常有别的城市的头头。蒋介石看见这些人总是问:“你们那里现在怎么样?”如果回答说很好,他就不再问了。如果回答说有些问题,他就追问是些什么问题,回答的人如果有些话说得不合他的意,他就发怒,有时还当面斥责。所以,去吃饭的那些头头,都是战战兢兢的。
“经过几次这样的场面,我发现一条规律:善于做官的人,如果蒋介石问他所管辖的那个地方的情况,总是说很好。这是一个最简单、最容易、最保险的回答。说一个‘好’字就过去了。假使回答说有问题,甚至于还要说有什么问题,要对那些问题作一种分析或请示,那就麻烦了。不但解决不了问题,而且可能还要受到斥责。我心中忽然明白了一个问题:在中国封建社会中,有许多皇帝,也不能说是不聪明,到后来却总是把事情办糟。像唐明皇,在安禄山已经打到潼关的时候,他还是照样寻欢作乐,那些掌权的大小官员,在他面前都不敢说真话,因为说假话最容易、最保险,而说真话会引起麻烦。大小官员都不得不用官僚主义的一个妙诀,就是所谓的‘瞒上不瞒下’。瞒来瞒去,就只瞒着掌握最高权力的那一个人。等到那一个人也觉得他是被瞒了的时候,事情已经糟到极点,无可挽回了。”(《三松堂自序》)
冯友兰观察细微,这段评论也是极为深刻的。
1942年,由于日本侵略,连年战争,再加旱灾,河南省发生了大饥荒。据后来的回忆,当时“飞蝗蔽天,野无青草;灾情惨重,人民卖儿鬻女”。国民党政府以“影响抗战士气”“妨碍国际视听”为由,对灾情实行新闻封锁。同年秋,河南省推举3位代表到重庆陈述情况,呼吁救灾。当时他们也打算见见全权在握的蒋介石,但蒋介石拒见他们,而且禁止他们在重庆公开活动,宣传灾情。1943年2月初,重庆《大公报》相继发表通讯《豫灾实录》和社论《看重庆,念中原》,被蒋介石勒令停刊3日。
蒋介石的秘书陈布雷说:“委员长根本不相信河南有灾,一说什么‘赤地千里’‘哀鸿遍野’‘嗷嗷待哺’,委员长就骂是谎报滥调,并严令河南征缴不得缓免。”蒋介石的刚愎自用由此可见一斑。到1943年3月底,当美国记者白修德从河南考察归来向蒋介石陈述灾情时,他还矢口否认,故作惊讶。
蒋介石的态度,在一定程度上纵容了下级的自私和残忍。河南省主席李培基为了向上邀功,瞒灾不报。灾情发展到1942年秋天已十分严重,不仅国内记者纷纷报道,外国记者也到灾区深入了解。为堵塞外人非议,国民党政府此时才派两名大员到河南视察,路上见有灾民在剥树皮,一位大员还说是地方上故意做给他们看。其实剥树皮的事早在两个月前已经开始,且各处都有。后来两名大员把缩小的灾情上报蒋介石,他再据此确定救灾的方案……
河南饥荒,约300万人(一说500万人)死于饥饿,可谓惨绝人寰!大灾荒中国民党政府上下的应对和造成的后果,为冯友兰对蒋介石的评论提供了一个无比沉重的例证。
当年一位传教士的观察引人深思:“灾难完全是人为的,任何时候都没有超出当局可以控制的程度——如果他们有愿望和热情去做这些事的话。”
愿不愿听真话,能不能保证听到真话,是否言行一致,是审视一个人物、团体兴衰的重要视角,更是一块可靠的试金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