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道没有可写的也得写下去。有病无法吃药,饭还是要吃。
房中热不可耐,房租还是得按月缴。
不拘什么时候对这生活我都厌倦了。我有时,捏起笔想了半天,一个故事没有想出,就只写上“自杀了!自杀了!”
字样,仿佛觉得我一自杀一家就超生解脱了。
人才吃过饭,天气渐热,哪里还能好好工作下去?我虽名为做事,究竟在桌边坐一点钟作了什么事也不分明。
我看我写好一部分的小说,只有拿“新的表现”来聊以解嘲。因为还有人看得懂我是在写些什么事,这些人且常常从远地方写了很可感人的信来。我待告给这些人,写这样,写那样,在我可全是无聊,我想的完全只是能够卖去。我只想字多。我只想不写小说,就伴送病人返到十年分离的乡下去住,仍然作我六块钱一月的上士,他们没有一个人相信。
我写了——
“玉家有菜园,出白菜。……”
写下去,一直到第五页,汗已湿透背上衣了,我还不换衣。
把笔放下同家中人说话,说天热,说天热有些人是如何把这天热长日消磨,有些人又如何在这大热天晒得发软的柏油路上走动,……好容易过了一个下半天。
又把全无意味的晚饭摆上了桌子。
母亲同妹只说菜没有可吃的,我们就喝清汤,吃白饭,人各勉强尽一碗。一吃饭,这一天好象就完了。
房中有灯后,走到晒台上去望,便望到另一新搬家来的五个赤膊男子与两个怀孕妇人围坐在桌边吃饭。在弄堂中那么不拘形迹,是我初初见到的事。听他们吃饭声音,看那种捡菜泡汤情形,便明白这些人胃口健全,身无杂病,使我不能不生出羡慕。
我想起我一家人无可救药的情形,又想起回到乡下以后的情形,又想到我母亲真会一旦忽然死去。我还是站到那栏干边。
仍然去桌边做事,做不下去,不知道为什么做不下去。放下笔同我母亲又去说那回乡的计划,她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得到路费,我为这一问就问胡涂了。我能说定时候么?我这时还没有一篇小说留到抽屉,我到别处拿的版税皆超过了我应当得的数目。天气近来又是这样天气,纵有借钱地方我也不敢出门,回乡的事,不过一个梦罢了。
不过我仍然在家人面前说了一些大话,我告他们,只要半个月,我就可以写出路费来供我们还乡。象卖预约,约在半个月后,到时无办法自然又改日子,我用这方法对付家中人已有很多次了。
在说到回乡的事上时,母亲病似乎稍好了点,且看不出是病人。
家中人睡了,街上也听不到车马声音了,十二点钟以后,我点蜡烛写文章,赶我创作集。思想胡胡涂涂,只要写得下去,我就不停止的写下去。间或有时又听到后面睡有母亲的房中有一种声响,就稍稍停止工作,抬起头来凝神听。
在夜静,极静极静时,把工作的笔放下,我担心我也会有忽然死去的一日。可是疲倦极了,我也仅仅流一点鼻血。为了使家中人相信我极健康,我总快快的把这鼻血痕迹擦去,不让我家中人见到。
《菜园》那篇,我写了三天,写成了。三天都是一面看到母亲的血或想到母亲的死写的。我在写这文章中也发了一回毛病,流了少许鼻血。
文章写成了,一面用钉把十余张稿纸钉到一处,一面同我母亲说小孩子那种话,“一万字,就成了,真容易!”
母亲不作答,咳嗽。我就想,得了钱,买药,我的脑非吃散拿吐瑾不行,母亲是有了五天不吃库阿可斯,所以咳得更凶了。
我告母亲这是一万字,他们可以送我四十块钱,只两天多一点就写好了,若是继续写一个月,就有希望回乡下了。这话有一半是近于说谎话。母亲常常望到我,那神气是“一切我完全明白,你近来真成天说谎”。
我要否认这件事,是这七月我当真又写了如其他时作品一样平常浅薄的一本书。但是不消说我们无法实现回乡那个希望。到月底,房租的期限又到了,这钱得来也刚够开销一切,以及对付下月二十天的火食零用。
家中人成天还是谈还乡,同别人我也说不久将回去。母亲说的是八月,如今再有几天就是八月。天保佑我们,天气转凉病人或者有转机,母亲不会常常想到在上海死去无法埋葬那类事,就仍然在上海过日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