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人--其实肉桂真正接触的对象只限于母亲、父亲和外祖母三人--早已习惯于他的概不开口,并且不认为有什么不自然不正常。几年后,肉豆蔻不再把儿子领去精神科医生那里了。每周一次的面谈,一来未给他的"症状"带来任何效果,二来如医生一开始就指出的那样,除去不开口这一点,其他方面肉桂毫无问题。在某种意义上他是完美无缺的孩子。记忆中肉豆蔻从未命令过他做什么,没有叱责他不许他做什么。肉桂自己决定自己应做的事,以自己的方式做到底。在所有方面都跟其他孩子不同,比较本身可以说是没有意思的。十二岁时外祖母去世后(他无声地连哭几天),他便在肉豆蔻白天外出工作时间里主动承担家务。做饭、洗衣服、清扫房间等等。本来肉豆蔻在母亲去世后打算雇人做家务,但肉桂执意摇头反对。他拒绝不相识的人介入,不喜欢家中秩序发生变化。终归,家庭生活的大部分由于肉挂的努力而维持得井然有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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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桂用双手对我说话。手指得其母亲遗传,纤细而漂亮。长是长些,但绝不过分。十个手指在他脸前恰似十分乖巧听话的生灵活泛而流畅地动着,向我传达必要的信息。
<今天下午2点有一个客人。只这一件事。2点之前什么事也没有。我在这里花一小时做完事后回去。2点时领客人再来。天气预报说今天一天都是阴天,我想您天没黑时下井也不至于损伤眼睛。>
如肉豆蔻所说,理解他十指诉说的话语我没觉得吃力。手语我自然一无所知,但可以畅通无阻地跟踪其手指自如而复杂的动作。或许由于他手指动作过于完美而只消凝目注视即可领悟其含义,如看听不懂的外语剧却时而为之心动一样。也可能我虽然眼睛盯其手指而实际上全无所见。手指动作可以说是建筑物的装饰性外表,而我则在不知不觉地注视其背后别的什么东西也未可知。每天早上同他隔桌交谈时,我都想找出其分界,但把握不住。即使有那样的分界,恐怕也是经常移位变形的。
简短的对话或者说传达完了之后,肉桂脱去上装挂在衣架,领带塞进衬衣,开始打扫房间,为我做简单的饭菜。这时间用小音响装置放听音乐。有一个星期只放罗西尼的宗教音乐,又一个星期只放贝瓦尔德的管乐协奏曲,其旋律我不知背熟了多少遍。
肉桂做事干净利落无可挑剔、没有多余动作。起始我要帮忙,每次他都微笑摇头。看肉挂一系列动作,的确像是交给他一人更能使一切顺利进行。后来我便在肉桂做事时间里坐在"试缝室"沙发上看书,以免打扰他。
房子不太大,家具也只放必需之物。没有人实际在这里生活,不怎么脏,也不零乱。但肉桂每天哪怕每个角落都过一遍吸尘器,拿抹布擦家具和壁架,窗玻璃也一扇扇过一遍清洁刷。茶几打一遍蜡,擦电灯泡。房间一切都放回原来位置。整理餐具橱里的餐具,锅按大小顺序整齐排好。确认洗脸间香皂的位置,毛巾即使没迹象用过也要换新。垃圾归拢入袋,扎起袋口拎去哪里。按自己手表(我可以打赌:误差不超过3秒)校正座钟。大凡稍微偏离应有姿态的东西,都被他优雅准确的手指动作纠正回去。假如我试把壁架上的座钟向左移动2厘米,翌日早晨他必定向右移动20毫米。
但肉桂如此举止不给人以神经质印象,看上去自然而"正确"。这个世界--至少这里存在的一个小世界--的样态早已鲜明地烙在他脑袋里,对他而言,保持它不变大概如同呼吸一样理所当然。或者只是肉桂在产生想使一切各就原位的强烈内在冲动时而一伸手所为亦未可知。
肉桂将做好的饭菜收入器皿放进冰箱,指示我中午应吃什么什么。我道声谢谢。之后他对镜重新打好领带,检查衬衣,穿起上装。继而嘴角浮出微笑,动下嘴唇向我说〈再见〉,迅速转身环视一圈走出房门。他钻进梅塞迪斯·奔驰,把西方古典音乐盒式磁带塞进车内收放机,用遥控器打开大门,逆向划着和来时同样的弧形离去。车一出门,门即关上。我同样手拿咖啡杯,从隐形玻璃的缝隙打量这番光景。鸟们已不似刚才那般聒噪,低云四分五裂随风流去。但低云之上还有厚厚的别的云层。
我坐在厨房椅上,咖啡杯置于桌面,四下打量肉桂动手收拾齐整的房间。严然偌大的立体静物画。唯独座钟静静刻计时间。时针指在10:20。我眼望肉桂刚才坐过的椅子,再次自问没把昨晚牛河来访的事告诉他们是否合适。这样做果真是明智选择吗?不至于损害我与肉桂之间或者同肉豆蔻之间业已存在的信赖感吗?
我很想静观一下事态的发展,想知道我正在做的何以使得绵谷升那般坐立不安,想看一看我踩上了他怎样的秃尾巴以及他将对此采取怎样的具体对抗措施。这样,我或许可以多多少少接近绵谷升保有的秘密,而在结果上使我朝久美子在的场所迈近一步。
肉桂向右移动2厘米(即放回原来位置)的座钟快指在11点时,我走到院子准备下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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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小肉桂讲了潜水艇和动物园的故事,讲了1945年8月我在运输船甲板上见到的一切,讲了在美国潜水艇转过大炮准备击沉我们船的时间里,日本兵枪杀他父亲动物园动物们的经过。长期以来这话我对谁也没讲一个人闷在心里,独自在幻影与真实之间幽暗的迷途中无声地彷徨。但肉挂出生时我这样想道:我能讲给的对象只这孩子一人。从肉桂还不能理解语言时我就开始给他讲了不知多少遍。当我向肉桂低声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时,其情其景每每如刚刚启封一般在我眼前历历复苏过来。
"多少听懂话语之后,肉桂反复让我重述那段往事。我重复了一二百次,甚至500次之多。但并非一成不变的周而复始。每次讲时,肉桂都想知道故事里的其他小动物,想知道其中树上的其他枝条。所以我按照他的发问攀援枝条,讲那里的故事。故事于是迅速膨胀起来。
"那大约类似以我们两人的手构筑的一种神话体系,明白?我们每天每日都讲得如醉如痴。讲动物园里的动物名称,讲它们毛皮的光泽和眼神,讲那里漂荡的种种不同的臊臭,讲士兵每一个人的姓名和长相,讲他们的身世,讲步枪和弹药的重量,讲他们感觉到的恐惧与干渴,讲天空飘浮的云朵……每次对肉桂讲述,我眼睛都能见到林林总总的形状和色彩,都能将我见到的当即诉诸语言传达给肉桂。我可以恰如其分地找出恰到好处的字眼。这里边不存在极限。细节无穷无尽,故事越讲越深越讲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