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认为《红楼梦》庚辰本不如程乙本,还有个理由是,在庚辰本里,宝玉的好基友秦钟临终前,叮嘱宝玉:“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
白先勇先生认为这很奇怪,“这段老气横秋、立志功名的话,恰恰是宝玉最憎恶的。”
他说:“‘庚辰本’中秦钟临终那几句“励志”遗言,把秦钟变成了一个庸俗‘禄蠹’,对《红楼梦》有主题性的伤害。‘程乙本’没有这一段,秦钟并未醒转留言,曹雪芹不可能制造这种矛盾。”
乍一看确实如此,宝玉一向最讨厌这种“心灵鸡汤”,即使是他本来很喜欢的史湘云,劝他“会会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宝玉也立即翻脸,说:“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
袭人赶紧开解道,上次宝姑娘也这么说了一回,他咳了一声,拿起脚就走了“……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得怎么样呢。”
就是这当口,宝玉说:“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不曾?若她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她生分了。”黛玉隔窗听见,心里震动非常,欣慰自己果然没看错,宝玉是个知己。
宝玉当然不是厌学,只是跟那些最终通向仕途经济的学问比起来,他更爱天上的鸟地上的鱼,爱花开花落,以及那些如花般美丽脆弱的女孩的一颦一笑,他讨厌坚硬又无聊的成人世界,对于官场上的客套敷衍,尤其深恶痛绝。
宝钗多劝了他几句,他就这样感慨:“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得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
通篇都是这种调调的《红楼梦》,怎么突然借秦钟之口道出这种“正能量”来?白先勇觉得奇怪也很正常。
但刀尔登有个说法,通俗小说就像一个收拾得井井有条、没有杂物的房间,“我们不会像在阅读其他小说时那样磕磕绊绊,经常要纳闷,这是什么意思?老天爷,他写这个,到底是什么意思?”通俗小说会让你正中下怀,处处舒服熨帖,但《红楼梦》显然不是。
它时不时地显示某种错乱感,比如人物的年龄等,这大概因为作者虽然批阅十载,增删五次,但终有些地方或者不够留心,或者觉得无伤大雅,要留待完全成型之后再处理;更有一些,则体现了作者内心矛盾,那就是,到最后他也并没有想清楚,人究竟该如何度过这一生。
开篇第一回,作者即有悔过之语,说自己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又说“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
等下,你不是最看不上那些父兄师友之教训吗?不是从不把混得好当成一回事的吗?难不成曹公这里是反讽?
我曾经以为是,后来不这么想了,还原一下曹公当时的处境,茅椽蓬牖、瓦灶绳床还在其次,最关键的是,曹家历尽劫波到了这一步,他和他的亲人,该经历多少颠仆流离,他不可能不被触动,有些人可能都已经不再,让身为男儿的他,无法不生出幸存者内疚来。
虽然这一切并非是他造成,但是,如若他看到,若自己够努力,就能在一定程度上让亲人少受点罪,那种悔恨就会来得更强烈。在《红楼梦》里,多有暗示,贾兰就是现成的例子。
贾兰是贾宝玉早逝的哥哥贾珠的遗腹子,寡母李纨将他抚养成人,这个孩子敏感而早熟,在热闹场合,如果贾政没有特意叫他,他就不去,被众人笑牛心古怪。
他的个性,注定他不会讨爱鲜明人物的贾母的喜欢,他的不讨喜,又使他更加孤僻。他明明是宝玉的亲侄子,却总是和贾环在一起,爱学习的他,和不爱学习的贾环未必性情相投,他们的友谊,建立在同为边缘人物的寥落上。
身在豪门,贾兰不像宝玉,没有那种富N代的悠游与淡淡的厌倦感,倒像个指望通过学习改变命运的寒门学子。宝玉自然不喜欢这种调调,对于这个侄子,他未曾有过任何关爱与肯定。
俩人直接交集是在第二十六回,宝玉在调弄了一会儿雀儿,看了一回金鱼之后,遇到正拿着小弓追小鹿的贾兰。
宝玉说:“你又淘气了,好好地射它做什么?”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着做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宝玉道:“把牙栽了,那时才不演呢。”
贾兰那个小弓未必有多少杀伤力,但对于这些小动物,他没有贾宝玉那种温情,这不是善良与否,是不同的人生态度。贾兰争分夺秒地打磨自己,万物皆为我所用,宝玉更在意的,是与这世界的互动。他无意统一这个侄子的三观,只以半开玩笑的方式,表达了不以为然。
如若顺顺当当地活下去,宝玉这样,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当风险袭来,他高蹈的世界,立即显示出某种脆弱。而李纨的判词:“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显示出最终李纨因为这个儿子,成为众人羡慕的对象,属于她的画卷上,是“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更证明李纨母因子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