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静静地坐在房间里,我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时而平静,时而急促。胸腔中有什么东西在汩汩往外冒,我体验到一种被融化、被蒸发的感觉。生命在一分一秒地被耗掉,不留一丝痕迹。就像阳光照在树叶上一样,你以为是它,其实已经悄悄溜走了。当初看见的那缕光线已被后来者所取代。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光阴就像我窗外的流水一样,前浪推着后浪,鱼贯而来,消失,重现,重现,消失。如上下转动的齿轮,咔嚓,咔嚓,那是生命消失的声音。
我谛听着这个世界的所有声音,藏在树叶间的鸟鸣声,草丛中的蟋蟀声,风吹树响声,雷电霹雳声,瀑布从高处溅落声,花开花落声,牛羊归圈声,以及帘幕后盈盈笑语声……所有的声音都饱含着寂灭之美,时不再来的美丽。
走在荒无人迹的小路上,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天空黄叶飞舞,北雁南飞,一行行孤独的身影诏告着冬天的来临,明年桃李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是谁?灰蒙蒙的天空耷拉着阴郁的脸庞。秋天的舞台,万物纷纷提前谢幕。徒留秋风秋雨愁煞人。
喜欢每一个黄昏的来临。如果说白天是一出华丽多姿的舞台剧,黄昏就是观众散场后的空寂。是站在幕后,对着灯火阑珊处的凝望,幸福,烦恼,失意,忧伤,隔山隔水的想念,刻骨铭心的爱恨情仇,此时都化为虚空。张爱玲在《夜营的喇叭》中写道:“几个简单的音节,缓缓地上去又下来,在这鼎沸的大城市里难得有这样简单的心。”也只有像张爱玲这样的绝世才女,才懂得夜的妙处,是温柔的黑暗包裹了人的内心,让它处于短暂的简单、愉悦之中。
住所附近是一所新建的养老院,里面住着几个失去生活能力的藏族老人。每天晚上七点过后,他们就定时播放起藏族音乐。也是简简单单的音符,我虽然听不懂歌词,却感到美妙动人,如听梵唱。听着听着,我会感到万念俱空,浮躁的心渐渐归于平静。
在藏族历史上,曾经出现过一位优秀的诗人,他就是八世达赖仓央嘉措,很喜欢他那首有名的情歌: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这个喇嘛真是特别,在爱情与修行之间矛盾彷徨,最终选择了“转山转水,只为途中与你想见”。年轻时曾被仓央的多情感动得一塌糊涂。不知诗人在讲究清规戒律的寺庙中是如何度过寂灭之门的。要说认识藏区,那就应该从仓央的情诗入手。
《法华经》云: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现在即在寂灭中,从生到死并没有动过。“寂灭”二字是“涅盘”的义译,寂灭是简单的翻译,详细地翻应该是“圆满清静寂灭净乐”。寂是寂静,灭是灭除烦恼妄想,寂灭不是死亡的代名词。大约是在N年前,我对人世的一切还处于懵懵懂懂的时候,曾在笔记本上工工整整地抄下《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中的这段文字: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不知什么原因,我对这段美丽的文字真是爱不释手,虽然至今我仍不明白它的确切含义。
来到高原后,我更是时常念起它,总是收到意想不到的奇效。高原的孤独与空旷,远远超出我未来之前的想像。我对这片土地的认识似乎有了新的理解。过去我对它的了解仅仅停留在电视上所看到的画面以及几首耳熟能详的藏族歌曲上,而现在我就真真切切站在它的面前,每天与它肌肤相亲。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我的观察仍停留在表面,远没有触及它的内心。在我与高原相遇的那一瞬间,我的内心充满了强烈的震撼。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雄奇的山川,这么深蓝的天空,这么艳丽的阳光。我对藏区的一切充满了好奇。几个月的时间,我几乎走遍了这个县城的每一个乡镇,最远的地方到过海波4500米以上的高山,见到了传说中的牦牛和各类野生动物。我在藏民家中喝过酥油茶,看到他们跳起热情欢快的锅庄,也听过他们美妙绝伦、穿金裂石般的高亢嗓音。这一方神奇的土地,见证过地球上无数的沧海桑田。可是它却不被人们注意,就像我身边默默流淌的大金川河一样。它是落后与闭塞的,尤其受制于交通瓶颈。到省城一次需要整整一天的时间,而且还要在不堵车的情况下。公路塌方的事时有发生,一塌就要好几天才能疏通。遇上这种情况就只有在车上过夜了。出行很不方便,是当地人的苦恼。那些绵延的大山阻绝了和外面的联系。
在暴雨频发的雨季,地质灾害时有发生。县城处于一条狭长的河谷地带,两面都是高山,整个地貌与甘肃的舟曲县城极为相似。当舟曲发生特大泥石流以后,曾引起当地人的恐慌,晚上睡觉提心吊胆的。好在预防措施得力,没有发生大的事故。
平时我和内地的朋友通过QQ联系,但经常停电,常常是没说上几句就掉线了。本地俗语云:一天不停三次电,那就不是金川县。电力也是制约当地发展的一大瓶颈。几年以后,此种情况会得到改善。几个大型的水电站正在开展前期工作。从立项审批到施工建设,还有一段时日。可以肯定的是,要不了三年时间,这里的人们将会用上安全舒心的电。
要是有人问我,你那个地方有名的旅游景点是什么?我会告诉他说,像九寨、黄龙、海螺沟、四姑娘山那样特别有名的景点没有,但也有值得一看的地方。如阿科里草原、情人海,还有梨花沟的梨花和红叶谷的红叶。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这里的梨花。
春天到来的时候,沿金川河两岸的河谷地带,漫山遍野的梨花开了,望上去却也像盖了一层洁白的霜花。岑参诗歌所描写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盛大景象在这里得到了生动的表现。梨花开过后结的果子号称金川雪梨。金川雪梨与女王、格萨尔王、松赞干布、文成公主等历史人物的故事相互交融,代代相传。相传远古时代,金川气候炎热,土地十分贫瘠,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在女王的带领下,战天斗地,辛苦开发大金川两岸的河谷地带,战胜了穷山恶水。由于过度劳累,金川人患上了多种疾病,面临死亡威胁。女王带领人们战天斗地的事儿,感动了大雪山神,山神恩赐“雪梨种”。从此大金川两岸漫山遍野都长满了雪梨树。雪梨色鲜皮薄,果香浓郁,味美醇甜,治好了人们的疾病。人们欢呼雀跃,感谢山神的恩赐,从此精心栽种。因金川雪梨独特的品质,清朝曾作贡品上供朝廷,乾隆皇帝品尝后赞不绝口。据统计,每年秋天可盛产上百吨雪梨,源源不断销往全国各地。到了秋天,你到藏民家做客,主人都会从树上摘下新鲜的梨子让你品尝。当地人还发明了一道美食叫煮雪梨。取新鲜雪梨若干,加上陈皮,切成小块,放在清水锅里煮上20来分钟后加入适量冰糖,再煮10分钟搅拌即可。一道香醇美味的美味便做好了。经常服用具有润肺清热、生津止渴之功效。当地有句谚语说:“一颗荔枝三把火,日食斤梨不为多”。美中不足的是,由于气候土壤等因素,金川雪梨的品质开始退化,不如前些年那样清脆可口了。梨子的价格也在不断下跌。因为卖不上价,果农宁愿让它烂在树上,也不愿采摘。一到秋天,空气中便弥漫着果子腐烂的气味,远远都能闻见。
现在我想说说金川人。在与藏民打交道的过程中,我发现他们内心出奇的强大。尽管交通闭塞,环境艰苦,但他们脸上始终洋溢着幸福快乐的微笑。他们表达快乐的方式就是饮酒、唱歌、跳舞,在外人看来似乎有些过于清闲,难免造成一种好吃懒做、不务正业的印象。殊不知,金川人是很勤劳的,也会做生意。别小看这个只有七万多人的小县城,在外地打工、做生意的就超过了一万多人。有的把生意做到了西藏、上海、成都、北京等大城市。春节期间,他们回到家乡,小小的县城顿时变得热闹非凡。留在本地的男人,大部份时间到山上挖虫草、贝母等名贵药材,一年下来也有上万块收入。金川人还特别重视子女的教育,和我一同工作的几个同事,他们的孩子都考上了有名的大学,上北大、中央民族大学的都有。金川人说起他们的家乡,脸上总是抑制不住的自豪,他们认为本地的气候最适合人居,冬暖夏凉,地里出产的都是原生态的东西,没有任何污染。他们把自己的家乡成为塞上江南。从称呼上可以看出,他们是多么眷恋这片远离现代文明污染的城市。
远离但并不意味着逃避。金川人并不愚昧,他们了解的东西甚至比内地保守的人还多。国际、国内的新闻,他们如数家珍。和他们坐在一起聊天,你会发现惯常的思维根本跟不上他们的思路,他们看世事透彻的程度甚至比你还深。金川人的可爱还远不止这些,他们的豪爽、率性、真诚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没有来金川之前,我想象的藏区是如何如何的落后愚昧,我的经历及时纠正了我的偏见,没有造成更大的误会。这是我的幸运。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喜欢在文字间生活和呼吸。我梦寐以求寻找一方属于写作的安静之地,现在我找到了。它就是我身边的金川县,我窗外静静流淌的金川河,还有绵延起伏直刺苍穹的座座群山:在它的怀抱中,我像一个安安静静的婴儿。
高原上的雪梨花,一千次盛开,一万次凋零,花开花落间,舞出天地一片梨白,寂寞的力量穿透宇宙洪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