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多年前,本文作者曾因研究需要,公开征集普通人的临终遗言。《忏悔》一文的内容便来自一个参加过20世纪三四十年代侵华战争的日本老兵。谨以此文,纪念9月18日这个特殊的日子,纪念那一段永远不应该被遗忘的历史。
尊敬的遗言收集者阁下:
我此刻已是一个87岁的老人,孤身一人住在纽约布朗士区的一幢房子里,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我已到了胃癌晚期,在世的日子屈指可数了。我一直盼着解脱的日子能够早一点到来,因为我是个罪孽深重的人。能活到87岁绝不是福祉,而是神对我的惩罚——他不让我早日解脱,而是让我的良心每日都在文火的煎熬中度过。我对自己的生命早已不在意了,但是去死的渴望却难以如愿。多少人刻意求高寿不成,我却是求死而不能如愿。我46岁时皈依了佛教,而佛教戒律让我不能自杀。
神对我的惩罚包括让我的妻子在23年前离奇失踪。那天早晨,她只是照例去附近的杂货店买东西,却再也没有回来,至今生死不明。
6年前,神又让我唯一的女儿杞子和她的丈夫雄本禾田以及他们的两个孩子在泰国度假时溺水而亡。当时并没有任何风浪,救生员也并非没有及时赶到,可是他们一家四口却无一生还。得知消息后我欲哭无泪,知道定是自己早年在中国杀人的罪孽在我的家人身上得到了迟来的报应。他们活着的时候,我无论如何也不敢对他们讲出那段经历来,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从表面上看,我早年有一个体面和睦的家庭:我是个受人尊重的牙医,对所有的人都彬彬有礼、恭敬谦卑;我太太在的时候是个贤惠知礼的女人;女儿女婿都是研究生毕业,有两个可爱的孩子。可是这一切光鲜的存在都只是暂时的和表面的,都只是虚妄的影子,该来的总会来,没人能够逃脱。虽然这些灾难让我痛不欲生、五内俱焚,但在内心深处,我清楚地知道这是我早年的罪孽在发酵,所以神会在我最幸福的时候让一切化为乌有。如果我当初战死在中国也许会更好;后来得到了一切再骤然失去的痛苦,岂不是更让人无法承受?神用让我亲眼看着家人突然消失的残酷方式,让我体验自己当初给中国人带来的、夺取他们生命和毁灭他们家庭的永恒之痛。
啊,不堪回首的往事,我多么希望它们从来没有发生过。1937年,我作为增补入伍的新兵,加入侵华战争。离开家乡时我几乎没有任何不舍之情,因为我们之前受到天皇的感召,相信天皇是上天的儿子,天皇一定要统治全世界,而要统治全世界,就先要占领中国。天皇宣扬的武士道精神已经融进了我们沸腾的年轻血液。我所在的部队是日军第9师团富士井部队,在多日的狂轰滥炸后,我们首先攻陷了中国南方古城苏州。我们踏着一地的血污和尸体占领了苏州,一路能烧就烧,能毁就毁,能杀就杀。作为一个新兵,我竟然用枪打死了4个中国人,用刺刀挑死一个还没咽气的布店老板和一个推板车卖西瓜的男人。我们得到的命令就是:杀、杀、杀,见到一个中国人就杀一个。而在参军之前,我从小到大没有杀过任何人,连鸡也不敢杀,甚至没有虐待过虫子。我的两个姐姐总说我胆小得像个女孩,所以她们应该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我在中国杀人的景象。到处都是在几天的轰炸中被炮弹炸死的中国人,遍地的尸体碎块和令人作呕的血腥使每一个在现场的人都想发疯、发狂。多数人都知道吸食毒品会上瘾,而只有上过战场的人才会知道,杀人也会上瘾,那才是最残忍的瘾,它能让你产生一种屠戮的快感和控制别人生命的自豪感,是最刺激的人间游戏。当杀戮不但被允许且成为必须做的事时,我们都成了杀人狂。我们抓来了200多个没有跑掉的妇女,有的很年轻,也有不太年轻的和几个老年人,她们都被关在一座庙里。我们不许她们穿衣裤,任凭我们的人随意奸淫。最后这些妇女都被机枪扫射杀害,倒在虎丘旁。我和几个人奉命去检查有没有漏网没被打死的,并被要求一个也不能活。当我用刺刀刺向每一个还在蠕动的白色肉体时,我感到自己就像在厨房里切菜,已经不觉得那些倒在地上流着血的女人是人了。对那时的我来说,她们是一种东西,任何东西,比如需要被切碎的白萝卜。原来人的内心都潜藏着最野蛮的魔鬼,战争必定会把它召唤出来。我在侵华战争期间,亲手杀死了28个中国人,包括男人和女人,奸污了17个中国女人。
战争结束后,我回到了日本,却再也找不回从前的安宁。我晚上总是噩梦缠身,睡觉时经常大声喊叫,结果我被家人送进东京的一所精神病医院治疗了一年,又去北海道休养了一年,这才基本恢复了正常。我带着赎罪的心情小心地对待每一个人,但是我做过的事还是会在夜深人静或我一个人独处时突然冒出来。那些被我杀害的中国人在临死前瞪着我,眼睛里充满了令人战栗的仇恨——我知道,如果当时我手里的刀在他们手里,我会变成什么。从那时起,我皈依了佛教;我必须依靠一种精神上的寄托才能继续带着那种记忆活下去。后来,我去东京医学院学了好几年牙医,毕业后娶了老婆,开了一家小诊所。我发誓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自从有了女儿杞子之后,我以为我不会再想起自己那段充满罪恶的历史了。可是每当杞子问我有关中国、中国文化和中国人的事情时,我立刻就会满脸充血,心跳加剧。她不懂我为什么会变成那种奇怪的样子。于是,我决定全家移民去美国,好让杞子在另一种文化里生长,远离我认为充满了虚伪和血腥的日本文化。
到美国后,我经过努力在纽约的布朗士区开了一家私人牙医诊所,生活过得还可以。杞子每天上学,我太太就在家里帮衬。我从来都不敢把我生命中的这段历史告诉我太太、女儿和后来的女婿,当然更不敢告诉我的外孙和外孙女了。在他们眼里,我是个安分守己、认真而勤奋工作的人,是个努力养家的人,是个慈爱的外公。我不能想象我告诉他们我的过去后会发生什么,我想如果那样,我还不如去死。尽管如此,让我万万想不到的是,我还是没有逃脱命运的惩罚。那些被我夺去生命的中国人的魂魄从来就没有放过我,它们追随着我漂洋过海也来到了美国,并潜伏在我看似幸福的家庭里的每一个人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