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韩伯那副怪样子!”
“他流老猫尿,做慈悲相。”
“又不是他小韩,怎么也伤心?”
弟妹们是这么油皮怪脸的各人用那两个小眼睛搜索着他的全身。他耳朵没有听这些小孩子说笑的闲工夫,又走到我隔壁蔡邋巴家去募捐去了。
过年来了。
小孩子们谁个不愿意过年呢。有人说中国许多美丽佳节,都是为小孩的,这话一点不错。但我想有许多佳节小孩子还不会领会,而过年则任何小孩都会承认是真有趣的事!端午可以吃雄黄酒,看龙船;中秋可以有月饼吃;清明可以到坡上去玩;接亲的可以见到许多红红绿绿的嫁妆,可以看那个吹唢呐的吹鼓手胀成一个小球的嘴巴,可以吃大四喜圆子;死人的可以包白帕子,可以在跪经当儿偷偷的去敲一下大师傅那个油光水滑的木鱼,可以做梦也梦到吃黄花耳子;请客的可以逃一天学;还愿的可以看到光兴老师傅穿起红缎子大法衣大打其觔斗,可以偷小爆仗放——但毕竟过年的趣味要来的浓一点且久一点。
眼看到大哥把那菜刀磨得亮晃晃的,二十四杀鸡敬神烧年纸时,大家争着为大哥扯鸡脚。霍的血一流到铺在地上的钱纸上面,那鸡用劲一抖,脚便脱了手。这时九妹也不怕鸡脚肮脏,只顾死劲捏着。不一会,刚刚还伸起颈子大喊大叫的鸡公,便老老实实的卧到地下了。它象伸懒腰似的,把那带有又长又尖同小牛角一般的悬蹄的脚,用劲的抖着,直杪杪的一直到煮熟后还不弯曲。
这一个月一直到元宵,学校不消说是不用进了。就是大年初一,妈必会勒到要去为先生拜年。但那时的为生,已异常和气,不象是坐在方桌前面,雄赳赳气呼呼拍着界方,要我们自己搬板凳挨屁股的样子了。并且师母会又要拉到衣角,塞一串红绒绳穿就的白光制钱,只要你莫太跑快让她赶不上,这钱是一定到手的。
…………
这时的韩伯?他不象别一个大人那么愁眉苦眼摆布不开的样子;也不必为怕讨债人上门,终日躲来躲去。他的愉快程度,简直同一个享福的小孩子一样了。
走到这家去,几个粑粑;走到那家去,一尾红鱼——而钱呀,米呀,肥的腊肉呀,竟无所不有。他的所费就是进人家大门时提高嗓子喊一声“贺喜”!
家家把大门都洗刷得干干净净,如今还不到二十七夜,许多铺板上方块块的红纸金字吉祥话就贴出来了。大街上跑着些卖喜钱门神的宝庆老,各家讨账的都背上挂一个毛蓝布褡裢……阿韩看到这些一年一次的新鲜东西,觉得都极有意思。又想到所住的土地堂,过几日便也要镇日镇夜灯烛辉煌起来,那庄严热闹样子,不觉又高兴起来,拿了块肥腊肉到单二哥处去打平和喝酒去了。
土地堂前照例有陈乡约来贴一副大红对联。那对联左边是“烧酒水酒我不论”,右边便对“公鸡母鸡只要肥”。这对子虽然旧,但还俏皮;加之陈乡约那一笔好颜字;纸又极大,因此过路的无有不注意一下。阿韩虽不认到什么字,但听到别人念那对子多了,也能“烧酒水酒,汾酒苏酒,……”的读着。他眉花眼笑的念,总觉得这对子有一半是为他而发的。
至于乡约伯伯的意思,大概敬神的虔诚外,还希望时时有从他面前过身的陌生人“哦,土地堂门前那一笔好颜字!”那么话跑进他耳朵。
这几天的韩伯连他自己都不晓得是一个什么人了。每日里提着一个罐子,放些鱼肉,一拐一瘸的颠到城头上去找单二哥对喝。喝得个晕晕沉沉,又踉跄的颠簸着归来。遇到过于高兴,不忍遏止自己兴头时,也会用指头轻轻地敲着又可当枕头又是家业的竹梆,唱两句“沙陀国老英雄……”“韩伯,过年了,好呀!”
“好,好,好,天天喝怎么不好。”
“你酒也喝不完吧?也应得请我们喝一杯!”
“好吧——咦!你们这几天难道不喝吗?老板家里,大块大块的肉,大缸大缸的酒,正好不顾命的朝嘴里送……”每早上,一些住在附近的铺子上遣学徒们来敬神时,这些小家伙总是一面插香燃烛,把篮子里热气蒸腾的三牲取出来,一面同韩伯闹着玩笑。学徒们口里是没事不惯休息的,为练习做买卖,似乎这当子非铺柜上的应酬也不妨多学一点。其实他们这几日不正象韩伯所说的为酒肉已胀晕了!
这半月来韩伯也不要什么人准可,便正式停了十多天工。
一九二六年五月四日作于窄而霉小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