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这么年轻,都是一生孤苦,从来没享过甚么真正的欢乐,突然之间得到了世间最大的福气,却立时便要生生分手!
杨过呆了半晌,到孙婆婆房中将她的床拆了,搬到寒玉床之旁重行搭起,铺好被褥,扶着小龙女上床安睡。古墓中积存的食物都已腐败,一坛坛的玉蜂蜜浆却不会变坏。他倒了小半碗蜜浆,用清水调匀,喂着小龙女服了,又喂得郭襄饱饱的,这才自己喝了一碗。
他想,“我须得打起精神,叫她欢喜。我心中悲苦,脸上却不可有丝毫显露。”于是找了两根最粗的蜡烛用红布裹了,点在桌上,笑道:“这是咱俩的洞房花烛!”
两枝红烛一点,石室中登时喜气洋洋。小龙女坐在床上,见自己身上又是血渍,又是污泥,微笑道:“我这副怪模样,哪像个新娘子啊!”忽然想起一事,道:“过儿,你到祖师婆婆房中去,把她那口描金箱子拿来。好不好?”
杨过虽在古墓中住了几年,但林朝英的居室平时不敢擅入,她的遗物更是从来不敢碰触,这时听小龙女如此说,笑道:“对丈夫说话,也不用这般客气。”过去将床头几口箱子中最底下的一口提了来。那箱子并不甚重,也未加锁,箱外红漆描金,花纹雅致。
小龙女道:“我听孙婆婆说,这箱中是祖师婆婆的嫁妆。后来她没嫁成,这些物事自然没用的了。”杨过“嗯”了一声,瞧着这口花饰艳丽的箱子,但觉喜意之中,总是带着无限凄凉。他将箱子放在寒玉床上,揭开箱盖,果见里面放着珠镶凤冠,金绣霞帔,大红缎子的衣裙,件件都是最上等的料子,虽然相隔数十年,看来仍是灿烂如新。小龙女道:“你取出来,让我瞧瞧。”
杨过把一件件衣衫从箱中取出,衣衫之下是一只珠钿镶嵌的梳装盒子,一只翡翠雕的首饰盒子,梳装盒中的胭脂水粉早干了,香油还剩着半瓶。首饰盒一打开,二人眼前都是一亮,但见珠钗、玉鈪、宝石耳环,灿烂华美,闪闪生光。杨龙二人少见珠宝,也不知这些饰物到底如何贵重,但见镶嵌精雅,式样文秀,显是每一件都花过一番极大心血。
小龙女微笑道:“我打扮做新娘子,好不好?”杨过道:“你今日累啦,先歇一晚,明儿再打扮。”小龙女摇头道:“不,今日是咱俩成亲的好日子。
我爱做新娘。那日在绝情谷中,那公孙止要和我成亲,我可没打扮呢!”杨过微笑道:“那算甚么成亲?只是公孙老儿的妄想罢啦!”
小龙女拿起胭脂,调了些蜜水,对着镜子,着意打扮起来。她一生之中,这是第一次调脂抹粉,她脸色本白,实不须再搽水粉,只是重伤后全无血色,双颊上淡淡搽了一层胭脂,果然大增娇艳。她歇了一歇,拿起梳子梳了梳头,叹道:“要梳髻子,我可不会,过儿你会不会呢?”杨过道:“我也不会!你不梳还更好看些。”小龙女微笑道:”是么?”便放下梳子,戴上耳环,插上珠钗,手腕上戴了一双玉镯,红烛掩映之下,当真美艳无双。她喜孜孜的回过头来,想要杨过称赞几句。
一回头,只见杨过泪流满面,悲不自胜。小龙女一咬牙,只作不见,微笑道:“你说我好不好看?”杨过硬咽道:“好看极了!我给你戴上凤冠!”
拿起凤冠,走到她身后给她戴上。小龙女在镜中见他举袖擦干了泪水,再到身前时,脸上已作欢容,笑道:“我以后叫你娘子呢,还是仍然叫姑姑?”
小龙女心想:“还说甚么‘以后’啊?难道咱俩真的还有‘以后’么?”但仍是强作喜色,微笑道:“再叫姑姑自然不好。娘子夫人的,又太老气啦!”
杨过道:“你的小名儿到底叫甚么?今天可以说给我听了罢。”小龙女道:“我没小名儿的,师父只叫我作龙儿。”杨过说道:“好,以后你叫我过儿,我便叫你龙儿。咱俩扯个直,谁也不吃亏。等到将来生了孩儿。便叫:喂,孩子的爹!喂,孩子的妈!等到孩子大了,娶了媳妇儿……”
小龙女听着他这么胡扯,咬着牙齿不住微笑,终于忍耐不住,“哇”的一声,伏在箱子上哭了出来。杨过抢步上前,将她搂在怀里,柔声道:“龙儿,你不好,我也不好,咱们何必理会以后。今天你不会死的,我也不会死的。咱俩今儿欢欢喜喜的,谁也不许去想明天的事。”小龙女抬起头来,含泪微笑,点了点头。
杨过道:“你瞧这套衣裙上的凤凰绣得多美,我来帮你穿上!”扶着小龙女身子,将金丝绣的红袄红裙给她穿上。小龙女擦去了眼泪,补了些胭脂,笑盈盈的坐在红烛之旁。
这时郭襄睡在床头,睁大两只乌溜溜的小眼好奇地望着。在她小小的心中,似乎也觉小龙女打扮得真是好看。
小龙女道:“我打扮好啦,就可惜箱中没新郎的衣冠,你只好委屈一下了。”杨过道:“让我再找找,瞧有甚么俊雅物儿。”说着将箱中零星物事搬到床上。小龙女见他拿出一朵金花,便拿起来给他插在头发上。杨过笑道:“不错,这就有点像了。”翻到箱底,只有一叠信札,用一根大红丝带缚着,丝带已然褪色,信封也已转成深黄。
杨过拿了起来,道:“这里有些信。”小龙女道:“瞧瞧是甚么信。”
杨过解开丝带,见封皮上写的是“专陈林朝英女史亲启”,左下角署的是一个“喆”字。底下二十余封,每封都是一样。杨过知道王重阳出家之前名叫“王喆”,笑道:“这是重阳袒师写给祖师婆婆的情书,咱们能看么?”小龙女自幼对祖师婆婆敬若神明,忙道:“不,不能看!”
杨过笑着又用丝带将一束信缚好,道:“孙老道姑他们古板得不得了,见咱俩在重阳祖师的遗像前拜堂成亲,便似大逆不道、亵渎神圣一般。我就不信重阳祖师当年对祖师婆婆没有情意。若是拿这束信让他们瞧瞧,那些牛鼻子老道的嘴脸才教有趣呢。”他一面说,一面望着小龙女,不禁为林朝英难过,心想:“祖师婆婆寂居古墓之中,想来曾不止一次的试穿嫁衣。咱俩可又比她幸运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