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人爱慕过你的年轻,我更爱你的年老与苍桑。”这是今天早晨,我在一组照片上写下的话。
我是在一组女人的黑白照片上写下这句话的。她们分别是苏珊.桑塔格、皮娜.鲍什、杨丽萍、张爱玲。照片上的面孔都已进入老年(除了杨丽萍),皮肤松弛,眼角和嘴角布满细密的斑点与皱纹,目光里有着专注、执着、疲倦、忧伤与脆弱混合的神情,但她们的容貌无一列外地有着撼人心魄的美——纯粹、坚定,永恒的美。
写这句话的时候我想到杜拉斯《情人》中有名的句子“我觉得你现在比你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爱一个人的老年,这是否是爱一个人的最高境界?当那个人风华正茂被世人倾慕时,你远远地站在角落,脸上看起来是平静冷漠不为所动的样子,没有人知道你的内心——那里有着怎样的水深火热。你在独自的爱欲里沉浮着,挣扎着,痛苦着,但你决不允许自己成为那个人身边众多拥簇者中的一个——那将使你更加痛苦,并且羞耻。
你心里又渴望又恐惧,你别无办法,唯有默默地盼望着那个人的老年早点到来,早点到来,当他(她)满脸皱纹一身瘦骨时,你愿意做为最后一个向他(她)倾吐爱意的人,无畏地走向他(她)。
——当我写下上面一段话时,想到的是自己年轻的时候。整个青春年代,我就是这样无望又痛苦地爱着,在不动声色中隐秘地爱着。那些被我爱着却毫不知情的人在当时看起来是多么优秀——被美好时光娇宠的优秀——天之所赐的优秀。只是美好时光赐予的东西并不可靠,美好时光赐予的东西也会被美好时光一一收走,留下的是疾病、苍老,以及无所不在的荒凉。
唯有灵魂的容貌是时光不能纂改的。一个人,当他(她)在岁月的掠夺中逐渐失去年轻的光华后,灵魂的容貌就会凸现出来。在此时刻,一个人的灵魂里有什么,面孔和肢体就会呈现什么——以至每一道皱纹的走向都与灵魂有关,而目光里的明暗更是灵魂之灯的明暗。
“那么多人爱慕过你的年轻,我更爱你的年老与苍桑。”当我在早晨写下这句话时也想到叶芝的《当你老了》:
“多少人爱你年轻欢畅的时候,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的痛苦的皱纹……”
叶芝的这首诗是写给他爱而不得的恋人毛特·冈妮的。一首打动了世界上所有读者的诗唯独不能打动诗歌所献的那个人——爱就是这么残酷吧,越是渴求越是不得,越是狂热越是遭受轻视。——也正是这样的爱与挫折成为诗人创作的源头,好的诗歌都是长在心灵的伤口上,——诗人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情爱的嗜虐者,他需要爱的欲望来唤起创作的激情,也需要爱的伤痛来激发诗的灵感。
不知道在毛特·冈妮年老到只剩下“朝圣者的灵魂”时叶芝是否依然爱她,应当是爱的吧,灵魂之爱比肉体之爱长久——或许正因如此,毛特·冈妮执意拒绝了叶芝一再地求婚——她要占有的是诗人终生的灵魂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