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五六年前,林森北路和中山北路一带(俗称六条通)是日本人来台必游之地,不论是洽谈公事还是观光,日客络绎不绝。也因此,附近的艺廊、酒吧应运而生,更吸引了许多外地的上班女郎前来淘金。她们大多省吃俭用,一旦存到一笔小钱便会买金饰保值,有急用时再到我的店里典当。现在回想起来,我的当铺几乎是扮演了ATM的角色。
其中有一位从宜兰来的名叫“阿霞”的女孩子,年纪约三十岁,工作经验丰富,时常到店里周转,打过几次照面后,大家便成了朋友。有一天她突然问我:“老板,你认不认识会写日文信的?”我回她:“林森北路上有很多帮人写日文信的翻译社,找他们就好了。”但她面有难色地说:“这些人的收费太高,一封信要好几百元,而且有些事情我不好意思让不熟的人知道。”于是我又回:“好,我这几天帮你问问。”
其实当时我脑海里早已经浮现出一位合适的人选:詹先生。他专司日剧的中文字幕翻译,平时爱打柏青哥(一种弹珠游戏机,玩家可以获得奖品),常常到我店里换些小钱。只是因为还没有请教过他,所以不敢贸然先答应什么。终于有一天詹先生又上门,我便跟他提了阿霞的要求,问他可否帮忙,他爽快地答应了。于是我帮他们牵线,两人开始密切地联系。
后来詹先生不时会到我店里走走,除了当东西,也不忘向我报告阿霞的近况。他说:“老板,你知道阿霞要我写什么信吗?她爱上了一个日本年轻人,成天要我帮她写情书。我看,她八成脑袋坏了!”我回他:“在这一带女孩子写信给日本人很正常啊,干吗说她脑袋有问题?”只见詹先生摇了摇头说:“唉,秦老板,你就有所不知了。通常台湾的女孩子写信给有过一段露水姻缘的日本观光客,十个里有八个都是贪图对方钱财的。但没想到阿霞不但没这么做,还反过来寄钱给那个小日本。我劝过她好几次,这个日本人一定是骗子,但是她屡劝不听啊!”
因为听到这些话,后来再遇到阿霞时,我便特意问她是否被骗了,她回答我:“你是不是听詹先生乱讲什么了?”我说:“詹先生也是好意,说真的,你自己生活已经不容易,怎么还寄钱过去呢?”阿霞听了,解释道:“老板,事情跟你想的不一样。这个男孩子上次跟公司的社长一起来台湾出差,他除了白天工作,晚上还在念书,十分上进。有时他的生活费不够用,我想我的收入比较多,帮他一点忙也是应该的。事情才不像詹先生说得那么糟糕呢!”我心想装穷骗钱是江湖骗子常用的伎俩,但是看到阿霞如此笃定,我只能告诉她:“如果你都想清楚了,我就放心了,但是社会上坏人不少,你一个单身女孩子别被人占了便宜,万事还是小心为上。”
之后,他们两人依旧持续通信一年多。有一回,这位日本年轻人又跟着老板来台湾出差,于是阿霞喜滋滋地与他度过了几天甜蜜的日子。结果男主角回国没多久,阿霞发现自己竟怀孕了。以她的工作收入,要养孩子并不容易,但她依旧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眼看着肚子愈来愈大,詹先生要我帮忙劝劝阿霞。但是这毕竟是别人的家务事,我只能以朋友的立场提出建议,无法强迫她选择。
几个月后,孩子出生了,日子倒也安安稳稳,没有什么大波澜,因此我也没再去特别注意这件事。但是,孩子在两岁时突然生了一场大病,需要动手术治疗。许久没上门典当物品的阿霞连夜带着所有的首饰来找我,希望能凑足孩子的医药费。她的眼中全是焦急,但是整包首饰只值两三万,离手术费用还有相当的差距。想起她孤身一人抚养孩子,我实在不忍心,于是勉强算了五万元,詹先生也借了些钱给她,阿霞东凑西凑,总算帮孩子渡过了难关。
动完手术之后,阿霞却没再现身。一问詹先生,才知道阿霞带着孩子去日本找她的男朋友了。想起以前听过的异国爱情故事,这类万里寻夫的痴心女子最后往往都以失望收场,更何况像孩子开刀这么大的事,男方都没有想办法前来探望,因此我们一致认为,这些年来,阿霞真的被骗了。又过了一阵子,詹先生也从我的生活圈消失,我便渐渐忘了这段跨国恋曲。
若干年后,我突然接到一通电话,只是对方讲话速度快得我完全听不懂,连是男是女都听不清楚,因此我只当他打错了电话,没去多想。隔天电话又响了,这回对方自称阿霞,刚从日本回国,邀请我到国宾饭店餐叙。我一时想不起来阿霞是谁,而且我在日本也没有朋友,心想要不是打错电话,就是个骗子。但是对方既然说要请我吃饭,劈头说她是骗子可不礼貌,于是我借口公务繁忙,婉拒了她的邀约。
到了当天下午,一个中年妇女笑眯眯地走进店里,容貌十分眼熟,看了几秒,我失声喊出:“你是阿霞!”几年没见,她的五官依旧,更多了几分幸福的气息。
我们到对街的咖啡店叙旧,她说去了日本之后,跟当年交往的男主角结婚了,婚后又生了一个儿子,生活稳定而美满。她感激地说:“老板,当年要不是你大力帮忙,我的孩子可能过不了手术那一关,不知道我当的首饰还在不在?我也该赎回来了。”我笑说:“早就卖了。当时你女儿刚动完手术,我想你短时间内应该没有闲钱可以赎回,而且后来你又消失了,于是我算一算时间,便全部卖掉了。”她听了急忙说:“哎呀!你一定赔了不少钱,我该把钱补给你。”说完连忙要掏钞票,我摇手说:“不用了,不用了,钱不重要,生活过得去比较要紧。”她连声称谢,接着叹口气说:“可惜找不到詹先生,不然我真该好好谢谢他。”我说:“要不是他帮你写信,你说不定没机会跟现在的先生结婚。既然现在修成正果,是好事一桩,我就帮你去问问詹先生的下落。”
我请警察局的朋友帮忙查了查詹先生的行踪,原来他隐居到林口去了。于是我们三人便约了时间见面吃饭,讲起往事,大家又是欢喜,又是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