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不认为夏明珠会看破红尘,而是咎由自取,落得个惨淡的下场,抬不起头来。
夏女士几次托人来向我母亲恳求,希望归顺到我家,并说她为我父亲生下一女,至少这孩子姓我们的姓。母亲周济了钱物,对那两个请愿,始终是凛然回绝的。有一次,受夏女士之托的说客言语失当,激怒了母亲,以致母亲说出冷酷的话:“她要上我家的门,前脚进来打断她的前脚,后脚进来打断她的后脚。”
我在旁听了也感到寒栗,此话不仅辞意决绝,而且把夏女士指为非人之物了。
说客狼狈而去,母亲对姐姐和我解释:“我看出你们心里在可怜她,怪我说得粗鄙了。你们年纪小,想不到如果她带了孩子过门来,她本人,或许是老了,能守妇道像个人;女孩呢,做你们妹妹也是好的。可是夏家的三兄弟是什么角色,三个流氓出入我家,以舅爷自居,我活着也难对付,我死了你姐弟二人将落到什么地步。今天的说客,还不是三兄弟派来的,我可只能骂她了。”
由于我自私、自卫的本能,加上我所知的那三兄弟奇谲的恶名,听了母亲这段话,我仿佛看到了三只饿鹰扑向两只小鸡,母鸡毛羽张竖,奋起搏斗——我不怪诗礼传家的母亲忽然恶语向人了。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我们辗转避难,居无定所。苦苦想念故园,母亲决定带我们潜回老家,住几天,再作道理,心意是倘若住得下来,就宁愿多花点代价、担点风险,实在不愿再在外受流离之苦了。
当时古镇沦入日本法西斯军人之手,局面由所谓“维持会”支撑着。我们夤夜进门,躲在楼上,不为外人所知,只有极少几个至亲好友,秘密约定,上楼来一叙乡情,入夜重门紧锁,我和姐姐才敢放声言笑。我们在整个宅邸旧地重游,比十里洋场还好玩,甚而大着胆子闯进后花园,亭台楼阁、假山池塘,有明月之光,对于我们来说,与白昼无异。实在太快乐,应该请母亲来分享。
畅游归楼,汗涔涔、气喘喘,向母亲描述久别后的花园是如何如何好,母亲面露笑容,说:“倒像是偷逛了御花园,明夜我也去,带点酒菜,赏月。”
洗沐完毕,看见桌上摆着《全唐诗》,母亲教我们吟诵杜甫的五言七言,为了使母亲不孤独,我们皱起眉头,装出很受感动的样子。母亲看了我们几眼,把诗集收起,捧来点心盒子——又吃到故乡特产琴酥、姑嫂饼了,那是比杜甫的诗更容易体味的。
这一时期,管家陆先生心事重重,早起晏睡。门铃响,他便带着四名男仆,亲自前去问答。如果要外出办事,了解社会动态,他总是准时回返,万一必须延迟,则派人赶回说明,怕母亲急坏了。
自从夏末潜归,总算偷享了故园秋色,不觉天寒岁阑,连日大雪纷飞。姐姐病了,我一人更索然无绪,枪声炮声不断,往时过新年的景象一点儿也没有,呆坐在姐姐的床边,听她急促的呼吸,我不由得也想生病躺倒算了。
一日午后,陆先生蹑足上楼梯,向我招招手,我悄然走出房门,随他下楼。
“夏明珠死了!”
“怎么会呢?”
陆先生目光避开,侧着头说:“我要向你母亲详说。”
“不行,你详细告诉我,我知道该怎么说。”
“应该我来说,而且还有事要商量。你上去,等你母亲午睡起身,盥洗饮茶过后,你到窗口来,我等在天井的花坛旁边。”
我上楼,母亲已在盥洗室,等她一出,我便说陆先生有事要商谈,母亲以为仍旧是办年货送礼品的事,喃喃道:“总得像个过年。”
我开窗走上阳台,向兀立在雪中的陆先生挥手。陆先生满肩雪花地快步上楼,一反往常的寒暄多礼,开口便说:“昨天就知道夏明珠女士被日本宪兵队抓去,起因是琴声,说是法国《马赛曲》。宪兵队长一看到她,就怀疑是间谍。那翻译缠夹不清,日本人故意用英语审问,她上当了,凭她一口流利的英语为自己辩护,加上她的相貌,服装又异乎寻常地欧化,日本人认定她是潜伏的英美间谍,严刑逼供。夜里,更糟了,日本人要污辱她,夏女士打了日本人一巴掌,那畜生拔刀砍掉了她的手。夏女士自知无望,大骂日本侵略中国,又是一刀,整只臂膊被劈下来……我找过三兄弟,都已逃之夭夭……她的尸体,被抛在雪地里——我去看过了,现在是下午,等天黑,我想……”
我也去……陆先生想去收尸,要我母亲做主,我心里倏然决定,如果母亲反对,我就跪下,如果无效,我就威胁她。
我直视母亲的眼睛,她不回避我的目光,我清楚看到她眼里泪水涌出——不必跪了,我错了,怎会有企图威胁她的一念。
母亲镇静地取了手帕拭去泪水,吩咐道:“请陆先生买棺成殓,能全尸最好,但事情要办得快。你去订好棺材,天一黑,多带几个人,先探一探,不可莽撞,不能再出事了。”
我相信陆先生会料理妥善,他也急于奉命下楼,母亲说:“等着。”她折入房内,我以为是取钱,其实知道财务是由陆先生全权经理的。
母亲捧来一件灰色的长大衣,一顶乌绒帽:“用这个把她裹起来,头发塞进这帽里,垫衾和盖衾去店家买,其他的,你见得多,照规矩办就是。还有,不要停柩,随即葬了,葬在我家祖坟地上,不要平埋,要坟墩,将来补个墓碑。”
当时姐姐病重,母亲不许我告诉她,说:“等你们能够外出时,一同去上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