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在学校书既读得极好,每次考试总得第一,过技术班来成绩也非常好。母亲是一个寡妇,守着三个儿子,替人缝点衣服过日子。这同学散操以后,便跑回去,把那个早削好了无数甘蔗,业已分配得上好的篮子,提上街到各处去叫卖,把甘蔗卖完便赚回三五十个小钱。这人虽然为了三五十个钱,每个晚上总得大街小巷地走去。可是在任何地方一遇到同学好友时,总一句话不说,走到你身边来,把一节值五文一段的甘蔗,突然一下塞到你的手里,风快地就跑掉了。我遇到他这样两次,心中真感动得厉害。我并不想那甘蔗吃,却因为他那种慷慨大方处,白日见他时简直使我十分害羞。
这朋友虽待得我很好,可是在学校方面,我最好的一个同学却是个姓陈名肇林的。在技术班方面,好朋友也姓陈,名继瑛,这个陈继瑛家只隔我家五户,照本地习惯,下午三点即吃晚饭,他每天同我一把晚饭吃过后,就各人穿了灰布军服,在街上气昂昂地并排走出城去。每出城到门洞边时,卖牛肉的屠户,正在收拾他的业务,总故意逗我们,喊叫我们作排长。一个守城的老兵,也总故意做一个鬼脸,说两句无害于事的玩笑话。两人心中以为这是小玩笑,我们上学为的是将来做大事,这些小处当然用不着在意。
当时我们所想的实在与这类事不同,他只打量做团长,我就只想进陆军大学。即或我爸爸希望做一将军终生也做不到,但他把祖父那一份过去光荣,用许多甜甜的故事输入到这荒唐顽皮的小脑子里后,却料想不到,发生很大的影响。书本既不是我所关心的东西,国家又革了命,我知道中状元已无可希望,却俨然有一个将军的志气。家中别的什么教育都不给我,所给的也恰恰是我此后无多大用处的。可是爸爸给我的教育,却对于我此后生活的转变,以及在那个不利于我读书的生活中支持,真有很大的益处。体魄不甚健实的我,全得爸爸给我那分启发,使我在任何困难情形中总不气馁,任何得意生活中总不自骄。比给我任何数目的财产,还似乎更贵重难得。
当营上的守兵不久有了几名缺额,我们那一组应当分配一名时,我照例去考过一次。考试的结果当然失败。但我总算把各种技术演习了那么一下。也在小操场杠杆上做挂腿翻上,再来了十个背车。又蹿了一次木马,走了一度天桥,且从平台上拿了一个大顶,再丢手侧身倒掷而下。又在大操场指挥一个十人组成的小队,作正步、跑步、跪下、卧下种种口令,完事时还跑到阅兵官面前用急促的声音完成一种报告。操演时因为有镇守使署中的参谋长和别的许多军官在场,临事虽不免有点慌张,但一切动作做得还不坏:不跌倒,不吃吵,不错误手续。且想想,我那时还是一个十三岁半的孩子!这次结果守兵名额虽然被一位美术学校的学生田大哥得去了,大家却并不难过(这人原先在艺术学校考第一名,在我们班里做了许久大队长,各样皆十分来得。这人若当时机会许可他到任何大学去读书,一定也可做个最出色的大学生。若机会许可他上外国去学艺术,在绘画方面的成就,会成一颗放光的星子。可是到后来机会委屈了他,环境限止了他,自己那点自足骄傲脾气也妨碍了他,十年后跑了半个中国,还是在一个少校闲曹的位置上打发日月)。当时各人虽没有得到当兵的荣耀,全体却十分快乐。我记得那天回转家里时,家中人问及一切,竟对我亲切地笑了许久。且因为我得到过军部的奖语,仿佛便以为我未来必有一天可做将军,为了欢迎这未来将军起见,第二天杀了一只鸡,鸡肝鸡头全为我独占。
第二回又考试过一次,那守兵的缺额却为一个姓舒的小孩子占去了,这人年龄和我不相上下,各种技术皆不如我,可是却有一分独特的胆量,能很勇敢地在一个两丈余高的天桥上,翻倒筋斗掷下,落地时身子还能站立稳稳的。因此大家仍无话说。这小孩子到后两年却害热病死了。
第三次的兵役给了一个名田棒槌的,能跳高,撑篙跳会考时第一,这人后来当兵出防到外县去,也因事死掉了。
我在那里考过三次,得失之间倒不怎么使家中失望。家中人眼看着我每天能够把军服穿得整整齐齐地过军官团上操,且明白了许多军人礼节,似乎上了正路,待我也好了许多。可是技术班全部组织,差不多全由那教官一人所主持,全部精神也差不多全得那教官一人所提起,就由于那点稀有服务精神被那位镇守使看中了意,当他卫队团的营副出了缺时,我们那教官便被调去了。教官一去,学校自然也无形解体了。
这次训练算来大约是八个月左右,因为起始在吃月饼的八月,退伍是次年开桃花的三月。我记得那天散操回家,我还在一个菜园里摘了一大把桃花回家。
那年我死了一个二姐,她比我大两岁,美丽,骄傲,聪明,大胆,在一行九个兄弟姊妹中,比任何一个都强过一等。她的死也就死在那份要好使强的性格上。我特别伤心,埋葬时,悄悄带了一株山桃插在坟前土坎上。过了快二十年从北京第一次返回家乡上坟时,想不到那株山桃树已成了两丈多高一株大树。
一个老战兵
当时在补充兵的意义下,每日受军事训练的,本城计分三组,我所属的一组为城外军官团陈姓教官办的,那时说来似乎高贵一些。另一组在城里镇守使衙门大操坪上操的,归镇守使署卫队杜连长主持,名份上便较差些。这两处皆用新式入伍训练。还有一处归我本街一个老战兵滕四叔所主持,用的是旧式教练。新式教练看来虽十分合用,钢铁的纪律把每个人皆造就得自重强毅,但实在说来真无趣味。且想想,在附近中营游击衙门前小坪操练的一群小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七岁,较小的还只十二岁,一下操场总是两点钟,一个跑步总是三十分钟,姿势稍有不合就是当胸一拳,服装稍有疏忽就是一巴掌。盘杠杆,从平台上拿顶,向木马上扑过,一下子掼到地上时,哼也不许哼一声。过天桥时还得双眼向前平视,来回作正步通过。野外演习时,不管是水是泥,喊卧下就得卧下,这些规矩纪律真不大同本地小孩性格相宜!可是旧式的那一组,却太潇洒了。他们学的是翻筋斗,打藤牌,舞长矟,耍齐眉棍。我们穿一色到底的灰衣,他们却穿各色各样花衣。他们有描花皮类的方盾牌,藤类编成的圆盾牌,有弓箭,有标枪,有各种华丽悦目的武器。他们或单独学习,或成对厮打,各人可各照自己意见去选择。他们常常是一人手持盾牌单刀,一人使关刀或戈矛,照规矩练大刀取耳单戈破牌或其他有趣厮杀题目。两人一面厮打一面大声喊砍杀摔坐,应当归谁翻一个筋斗时,另一个就用敏捷的姿势退后一步,让出个小小地位。应当归谁败了时,战败的跌倒时也有一定的章法,做得又自然又活泼。做教师的在身旁指点,稍有了些错误,自己就占据到那个地位上去示范,为他们纠正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