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照办后来经过村小两位老师几次奔走,我终于又上了两年初中。
招兵的人来了。
父亲又说:“去吧。”
我去了。我和嘎洛的儿子一起参加了全县的体检。
“部队好,我负过伤,指导员关过我的禁闭,可战友们换岗时给我带来中华烟。关禁闭不饿饭,就饿烟。”父亲对我说。
嘎洛对招兵的人说:“这是我儿子,我当红军负伤就留下来在头人家扛活糊口,这个娃娃是头人的孙子。”
结果可想而知。
彩芹老师找到父亲,扳过他肩头说:“对那军官说你也当过兵,打过土匪,不是时运不济你比他官还大叫他把你儿子带走。”
父亲攥住彩芹老师热乎乎的双手。
“我爱你。”彩芹老师喃喃地说了一句,泪水刷刷地挂下面颊。
父亲垂下眼皮。
彩芹老师说:“废物。”
“我不想做废物可我成了废物。”
彩芹老师切齿一笑:“我可怜你。”
父亲愤愤地哼了一声,转身走了,无意中还扬手做了一个下流的手势。
她叉开双腿,站着说:“有胆量,你就来吧!”
就是那天傍晚她笑笑对我说:“完了。”我便开始盲目地在村子中一圈又一圈地瞎逛,直到夜深。
我潜入仓库。
空落落的仓库中充满没有实体的那种淡薄的黑暗。我背上冒着冷汗而又气壮如牛,我摸索到前些年开通机耕道时用过的八磅生铁大锤,挥动起来。锤子和盲目的仇恨和满腹的委屈一起重重落下,恢弘的响声震耳欲聋。
村里人全被那一下下持续不停的当当声唤醒。娃娃们开始啼哭,狗吠叫,夜鸟惊醒,飞向更深远更幽暗的树林。我砸毁第一口锅时,人们就聚集到了广场上。我砸毁第二口锅时,仓库门被撞开了。我扶着锤把大口喘气,嘴角上掺和略带咸味的汗水和眼泪。将倒未倒的仓库门在轻风中吱吱嘎嘎地呻吟,站在仓库门前的人们遮住星光像一堵厚厚的墙。一张张惊诧的面孔映着积雪的反光一片阴绿,一片幽蓝。我重新举起铁锤,第三口铜锅被砸毁的声音更加响亮。
父亲的巴掌落在我脸,那声音当然远比那紫铜的钟声喑哑。我听到鼻血滴到脚尖前的滴滴答答的声响。
嘎洛慢慢举起手杖,压住了父亲再次扬起的手臂。嘎洛没有用多大气力,可父亲的手臂从薄薄的黑暗中疲软地垂下。
嘎洛狺狺地说:“报告公安局,明天就派人去。”
好像父亲当即就转身消失在人丛中了。
阿生好像是说:“……阶级报复,破坏人民公社……”
我默默地扼住酸痛的手腕。
人们纷纷散开,踩着脏污的积雪。
后来,彩芹老师一把牵我到她屋里去。
她说:“坐下吧。”
我站着。
父亲不知什么时候也进来了。
“来了就坐下吧。”彩芹老师说。父亲叹息一声,坐下,我也坐下。
“我说,你要想出头你就走吧,先到外面多吃些苦。吃了这些苦你就什么苦都能够吃了。你走吧。”父亲紧盯我一阵,叹口气起身走了。
静默中,我用我的眼睛大胆地向她表白我的爱情。
她也用一种莫测的眼光缠绕我。
我想抬手,但手很沉重,刚才挥锤时用力过猛,胳膊已经开始肿胀起来了。
我想说点什么,像电影里将上战场的游击队告别老百姓时那样。
她却一竖手指,说:“嘘。”
果然,一个人的抽泣像掠过草尖尖的轻轻山风一样。接着,清晰起来的嘤嘤的哭声像一群蜻蜓亮开了翅膀。
一听就知道这是嘎洛女儿嘉央的哭声。她把参军的弟弟送到乡上,为弟弟和自己当上了村里的团支部书记而幸福,而骄傲。
她挥舞着那块艳红的方头巾拦阻过往的卡车。
她对第一个停车的司机说:“我是团支书,我是红军的女儿。”
司机说:“呸!”
呼一声车门关上了。卡车飞驰而去。
又一辆卡车停了下来。她赶紧说:“师傅,我送我弟弟参军,他参军也是开汽车。”
“不是开坦克。”
“汽车。”她说。
司机笑笑,说:“上来吧。”后来听说司机换排挡时好几次把手滑到她双腿中间。嘉央在中学里灌了满脑子贞操观,这种东西,嘎洛也向她灌了不少。她拿手护住下身。司机说:“可不要乱动,汽车要翻下河。”这则故事不知怎么竟在五百公里长的成阿公路沿线广为流传,题目就叫“我是红军的女儿”或是“师傅,坨坨在这儿”。司机说不动,嘉央真的就不敢反抗。司机的手再次滑到她腿上时,她真以为是抓排挡找错了地方,她告诉他:“师傅,坨坨在这儿。”
当时我并不清楚这些情况。只是在我流浪生活即将开始的夜晚,听到嘉央的哭声越来越响亮,水波一样在村子四周起伏荡漾。
彩芹老师的泪水也潸然而下。
这时,窗上已微露曙光,塘火熄了。我活动活动麻木的腿脚,准备上路了。
彩芹老师梦呓一样说:“不要成为一个嫉恨的人。不要看着世上人人相互嫉恨,就去嫉恨别人。”
我推开木门,吸进饱饱的一大口清冽的空气。走出那条小山沟时,感到心清目朗,身后树林里一片雀鸟的噪,那天天气十分晴朗。
我没有回头。
连回头的想法也没有。
流浪多年回到村里时,人们告诉我:就在我出走的同一天下午,彩芹老师和父亲的爱情正式完结。她循着我留在积雪上的足迹走了好长一段,看见父亲伫立在雪地里向远方蓝色的山影眺望。父亲终于忍受不住她怨恨的眼光烧灼,慢慢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