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看见了。”
父亲正弓腰把一块陈年的猪油放进铜罐,呼呼作响的火苗在罐子周围缠绕跳跃。
一阵冷风挟带着广场上到处都是的草屑,特别是翻卷的牛胃中那些细细的被日光晒干的草屑吹在我们背后。我想父亲正把新采的蘑菇下进铜罐。
他的腰弯下去,腰上的长绳勒进腹肌。而彩芹老师眼中仍然摇曳着痴迷的光芒。
这时,那三口巨大铜锅里的头蹄和肚肠已经捞了起来,晾在临时架起的案桌上。这些东西散发出热腾腾的蒸气。许多孩子在喷香的雾气中穿过。
嘎洛盘腿坐在三石灶前,烘烤风湿严重的膝头。通红的火烤得他龇牙咧嘴。他大声地呻吟着却又一点不肯后退。锅边溅出的油汤不时溅到火里,发出滋啦啦的声音。
他叫道:“唉,唉哟哟。”
快乐的孩子们齐声应和。
唉!
唉哟,唉哟,唉哟哟哟哟。
嘎洛骂:“小土匪,打嘴!”
打!打!打打打打打嘴!
嘎洛终于转过头来。因为关节僵化,他实际上是整个肩背和头颈一起别转过来。他的脸皱巴巴的像干旱年头的核桃一样。那只独眼,独眼上粗大而又泛出淡淡金黄的眉毛使他的面容看上去十分和善。我伸长颈项咽下一口唾沫。
他扶着拐杖慢慢站起身来,他儿子走过去替他放下挽起的裤腿,他说:
“娃娃们到沟边掏些野葱来。”
我们快活地叫喊着。吆喝着几条肚皮被牲血胀得溜圆而脊背骨却像一串算盘子一样支棱在皮下的瘦狗们,奔向玛岗觉卡岸边潮湿的灌木丛。
只有我家皮毛光滑的黑狗追风虎踞在那根木头前对着我们的背影凶恶地吠叫。
它是在提醒我,像父亲提醒过的那样:不要和这群被少油水的肚皮弄贱了骨头弄厚了脸皮的孩子们搅在一起。父亲曾用极其鄙屑的神情对我讲过:过去,每当收完了若巴家的庄稼,头人就吩咐宰杀三头牛,牛血用以衅鼓,牛肉挂在家里的寨楼横梁上风干以备随时佐酒,头蹄和肚肠则像这样煮好犒赏小民。
现在我和所有孩子一样钻进多刺的灌木丛,采集阴湿处野生的飘带葱、芫荽和水芹菜。而女人们在一只水随时都会漏光的罅了缝的木桶中洗手后,在木案上把那些晾干水气的头蹄和肚肠切成碎块,重新倒进锅中烹煮。我们掏来的作料也剁碎了投进锅中。嘎洛又吩咐我们把锅底的柴火全部抽走,只剩下一大堆火炭在灶中聚成一座尖塔,慢慢燃烧,铜锅中的汤翻腾着,汤越来越黏稠,咕嘟声越来越沉闷,香气越来越诱人。这时大队长嘎洛吩咐盖上铜盖。这是相传已久而成为礼仪的举动之一。过去若巴家好几个头人在锅里东西已经完全煮熟时多次这样吩咐。嘎洛也曾被也许逃到印度,也许逃到加拿大或者弃尸曝骨于荒野的父亲的父亲多次吩咐。就在他风湿病发作时,他也未曾推卸过这一神圣的职责。这时,在水边用石沙搓去了油垢的柏木锅盖在腾腾的蒸气中沉沉落下。人们骚动一阵,再次检查自己的碗筷和盛汤的罐子。而香气和肉汤的翻沸声都被厚实的紫柏木锅盖罩住了。三口紫铜锅一字排开沉沉地坐压在石灶上,锅壁被熏得漆黑,浮雕在其上的几条夔龙更显得狰狞可怖。铜锅漆黑,铜锅沉重,铜锅散发出巨大的热量。人们为了忘记越来越强的食欲,不约而同地想象三四一十二条龙怎样凌空而起,驾云飞翔。只有孩子们才完全被饥饿所攫获,老人们大都沉湎于往事的回忆中间。
那时,头人都带着盛装的太太坐在远处,打着酒,吩咐嘎洛掌勺站在锅边,头人的眼光自得而又残忍。谁也难以确定什么时候他会吩咐开锅。
往前三代一个头人就那样在褥子上坐到天黑,开口却说:明天吧。第二天,他吩咐把豹皮又铺在老地方,等了半天,广场上连个鬼影都没有出现。只有几扇有罅隙的门缝中漏出几缕孩子的啼哭。那天整个村子像遇了瘟疫一样。三天当中,村子中没有一个人走动。在初几的弯月下,头人从寨楼上俯视广场,昏蒙月光里,几只野狗和猫把爪子搭上锅沿,但它们无力掀翻沉重的锅盖。甚至一只狼也夹着尾巴溜进广场。月亮慢慢丰盈。满月的广场上弥漫开一种淡淡的恶臭。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那三口锅被人掀翻了,腐烂的杂碎和凝成透明的胶状物的肉汤四处流溢。深秋季节,四周的山头积雪晶莹耀眼,雪光使整个色尔古村每个角落的阴影都无处逃遁。折射的太阳光透耀色尔古村每一个角落。
玛岗觉卡的水却带来凛冽的寒气。
在寒气中颤抖起来的头人对他儿子说:“苍蝇。”
果然有许多成阵的苍蝇麇集广场。在腐烂的杂碎上快乐地飞舞。头人痛苦地思索:那些苍蝇是那堆杂碎本身孵化还是来自一个遭瘟疫侵袭而已经绝灭的村庄。
头人绝望了。他把透过寨楼后高大的核桃树枝叶筛落到脸上的太阳光斑也当成了苍蝇。风吹动树叶,送来广场上冲天的臭气和苍蝇的振翅声。
他吩咐儿子:“打听一下,这些苍蝇来自哪里?”
他儿子骑马出去,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打马在山野里奔跑一遭。然后回来告诉父亲:“神山的岩壁没有显示。连我询问时该有的回声都没有。
”您知道,那个涌出温泉的石壁连人的梦呓也能回应,在平时头人无力地抬抬头,说:“知道了。”
头人又对儿子即将消失于楼梯口的狡诈的脑袋说:“知道了。”
当天,头人脱掉右脚的靴子,把脚拇趾拴在枪机头,把枪口带准星一起咬在嘴里,但他始终不敢勾动脚趾。最后,他举起镀银的枪叉狠劲捅自己的**,枪叉甚至未能捅破皮袄大襟上那溜金钱豹皮。但脚趾却勾动了枪机。
新头人安葬了父亲。
接着一场大雪下来,广场又显得洁净如初。次年,他从甘省洮州贩回三口紫铜大锅,大宴全村乡亲。
以后,没有哪一次杂碎煮好后头人有意的拖延会超过一个时辰。这种短暂而漫长的等待成为一种人人乐于承受的沉默。百姓对即将到口的美味发挥各式各样的想象。头人以此来品尝权力的诱人的甜蜜。
现在,嘎洛大队长获得了吩咐开锅的特殊权力,他并没有把手中的勺子像以前的头人一样交到一个忠厚而驯顺的子民手中。他眼中闪烁着头人那种自得而骄傲的光芒,也像所有百姓一样闪烁着贪馋的光芒。嘎洛的眼光是这两种光芒的奇妙的混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