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楼下老夫妻中的老太太走了,74岁。在院子里他们总是出双入对,买菜、去公园、走亲戚,一左一右,或一前一后。他们婚龄有五十几年,养育了3个孩子。
就算知道生老病死再平常不过,仍为老先生叹息!楼道里同进同出的一幕随着老太太的辞世就此消失了。
老太太走后,我一次也未在楼道里碰见过老先生,想必他沉浸于悲痛中。几十年来的相携相伴,只余他踽踽独行。
七八天后是国庆假期,一位老友约父亲钓鱼,父亲说刘伯伯也会去——刘伯伯就是楼下那位老先生。
近傍晚父亲才回来,说钓绩还行,不过不如刘伯伯,他钓得多,还送了几条鲫鱼给父亲。
下楼,路过刘伯伯家。门口有只散发着鱼腥味的篓子,想必今天就是用它载鱼而归的。门上还贴着蓝色挽联:守孝不知红日落,思亲常望白云飞。
有一回,碰到住处附近一个认识的女人。她父亲正住院,她说起父亲的病情,那是一种很鲜见的小概率的病,病情正在不可逆的发展中。她忧心忡忡地说,若父亲有天不在了,她真不知怎么办——她和她性格乖张的母亲关系一直不睦,离异住回娘家后,宽厚的父亲是她的精神支柱。
有一晚碰到个认识她的熟人,说起她父亲前两天走了。
没过几天在水果摊碰见她,她正俯身在摊前挑选葡萄,除了那袭短袖黑裙透露出一点与丧事有关的消息,她就像大街上任何一个神色平静的女人。
那些仔细挑出的葡萄,表明生活又照常如旧了吗?我没叫她,怕惊动一些什么。
后来她再婚搬走了,我总是想起那一幕:她穿着黑裙在水果摊前挑选葡萄。
2
我10岁时,外公离世,被葬到故乡的山上。我和姐姐把他坟上的土和我们各剪下的一撮头发放在一个盒子内,表示外公永远和我们在一起。我们相互约定,一年内都不准说笑!否则就是对最疼爱我们的外公的不敬。我们相信,只有绝对的悲伤才是对外公最虔诚的怀念。
这是个我们以为容易的约定,怎么可能会难呢,外公一直护佑着我们,我在外公家长大,上小学二年级时回到脾性急躁的父母身旁,一下从无拘束的亮光里坠进暗影,我总盼望周末外公来接我!
但外公走了,胃癌,本来清瘦的他像一张纸片在冬天飞离了人世。
悲伤难道不是件容易的事吗?即使到今天,外公过世已30年,我想起童年往事,想到外公清瘦慈祥的样子,仍会独自失声痛哭一场。
可那时,我和姐姐发现遵守这个约定比我们想象的要难得多!对于10岁和12岁的女孩,即使父母急躁、学业乏味透顶,即使有各种让我们的心过早体会沉重甚至刺痛的东西,笑仍不能被完全抹杀!每当违反约定,我们就向那个装着外公坟土的盒子沉重而默默地道歉。没有了外公的世界我们怎么好意思笑出声来?我们真是太可耻了!
到后来,我们已不再监督对方并以此谴责对方了——我们彼此犯规次数都不少。但那种观念,仍成为顽固的印迹留存在我意识中:死亡像匹黑纱,将人世隔出一块“飞地”,它隶属尘世却又不与尘世毗连。在这块“飞地”内,欢笑、享受、美食、性,都是可耻和不被允许的。
20岁时我参加了一个笔会,有位男作者说起他父亲半个月前过世,我大吃一惊,此前他的表现完全不像一名失父者啊!他谈散文创作、稿费收入,谈同样喜欢写作的妻子,这难道是半月前才失去父亲的人应有的谈兴吗?我一直认为,死亡是如此沉重的灾难,作为家属、幸存者,我们应当永久活在绵延的悼念里寄托哀思。
逐渐发现,现实不是这样的。现实是纵使悲痛,活着的人们都要一如既往地活下去。曾经,我同学的姐姐,一名大四音乐系学生冬天洗澡时,因一氧化碳中毒走了。我去她家,战战兢兢,我怕面对她父母,我想他们的悲痛就像深井,连通着冰凉荒寂的大海……
一年后,我问起已移居香港的同学“你父母还好吧”,我只是出于礼貌而问,我想的是怎么可能好!一年前他们失去了正当华年、歌声动人的女儿。同学说挺好,他们来香港玩过,不过待不久,他们惦记着牌友,他们现在最大的爱好是隔三岔五约一帮朋友搓上几圈。
我无法将痛失女儿与热衷麻将联系在一起!我那时仍然觉得这对父母的悲痛未免太易平复了。
多年后我才明白,那实在是种无奈的寄托,不然,怎么办呢?
3
似乎是种残酷,却也是理智的清醒。是人给自己在危崖铺的一条小路——如果不想从断裂处一闭眼跳坠的话,死亡不能取消垂钓、搓麻将,不能取消夏日的葡萄,死亡不能取消活着的世界里的一切运转与欢娱!它只改变某些当事者的内心,在某些心底从此留下雾霾,或雨水。
世界一切如常。
当失去女儿的父母在桌边码牌,当失去伴侣的老人在塘边垂钓,当失去父亲的女儿在日头下挑选葡萄,谁又能体会他们心上的痛与缺失?有些东西留在了原地,脚步就算凌乱、沉滞,却还要往前,不能停下。
加缪小说《局外人》的主人公对母亲的丧事很漠然:“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搞不清。”小说惊世骇俗的开篇,提示主人公非同一般的冷酷无情。有一天,他自己也临近死亡,他想到母亲当时在马朗戈养老院时,“她已经离死亡那么近了,该是感到了解脱,准备把一切重新过一遍。任何人,任何人也没有权利哭她。我也是,我也感到准备好把一切再过一遍”。突然间,你对这个冷酷无情的家伙有了一种理解,理解他那种“既然只有一种命运选中了我”的无所谓,以及有无所谓做精神背景的“一切与我何干”的局外人的漠然劲儿。